從司馬庫斯回來後，對文明生活開始反胃。

盛夏初，我跟著認識與不認識的人去司馬庫斯，像是朝聖一般，我帶著無限嚮往前進這個耳聞已久的夢幻部落。跋山涉水，小巴士翻過一山又一山，從山腳往山上，從山上往溪谷，再從溪谷向上，這樣步驟不斷的重覆。我也不斷的思考，是什麼樣的一個情形，讓這群人義無反顧的深入中央山脈，在這叢山峻嶺之中，尋找屬於自己的桃花源。

走到最後，柏油路消失，一個半小時的碎石子路振得大家七葷八素。就在暈眩之中，我們看見了「歡迎光臨上帝的部落」幾個大字。我想，進入天堂也許困難；而深入這個上帝的部落絕對不惶多讓。只是，當親眼看見「司馬庫斯」時，卻覺得與想像中似乎有那麼一點落差。本來也是，某件人事物的完美只能存在於想像之中，實際接觸之後，不是幻想破滅，就是事與願違。

不過，這塊人間樂土並沒有讓我失望，我仍舊佩服這群居住與生活在這裡的泰雅族人。當我問原住民導遊優勞伊將族人怎麼適應這麼崎嶇的山路時，他只輕輕的說了一句話：「習慣了」。沒錯，慣性可以將人帶到無遠弗屆的地方，沒有限制，沒有不能，因為習慣，我甘之如飴。這樣簡單的一句話，我不知道背後有多少人為堅守族人的信仰與理念而努力；我只知道，當看到原住民小孩純淨的無邪眼神時，我想，這一切的犧牲奉獻絕對值得。海拔一千六百公尺的山上，住著一百四十一個泰雅勇士，為了信仰，為了老祖先的叮嚀，守住這片與世隔絕的家園，遠離文明，卻更接近上帝。

這讓我想起「屋頂上的提琴手」，爸爸泰維耶不斷唱著”Tradition”的歌曲，告訴猶太人要堅守自己的傳統。也許聽起來八股，但是沒有以前的傳統，不會有現代的文明社會。龍應台曾說，人類成就像氣球一樣向高空無限飛展，傳統就是綁著氣球的那根線繩。當社會的腳步持續前進，人類該不時回頭看看過去，這是美麗的復古，就如同古老的留聲機輕瀉出一曲曲動人心弦的回憶。我不明白泰雅族與猶太人的傳統對他們的重要性何在。但是，這一種深植人心的堅持情感總是令我動容，因為好久不見。

神木群也考驗著我的堅持。神木對我當然沒有那麼大的吸引力，它只是一個目標，一個我必須早上七點出發，徒步往返近六個小時的甜點美景。目的是要證明我可以，而且做得到，而且遊刃有餘，piece of cake。蛋糕的確好吃，只是重點不在於它，而是自己的堅持開花結果。我開始了解”堅持”的迷人之處，這種感覺，就是自己贏過自己。

司馬庫斯的清晨美的令人屏息，陽光灑落後與晨霧瀰漫於群山環繞間，在接近山頂的部落感受清晨的美妙，像是一副巨大的風景圖矗立在眼前。在台北，從來不知道早晨可以這麼吸引人，一早急急忙忙趕著上班，一出家門迎面的是四面八方襲來的熱氣，悶黏濕是唯一在上班途中的感受，巴不得盡快躲進辦公室享受冷氣。人工總比自然還美，這就是文明。

離去之際，幾位原住民不斷兜售部落特產水蜜桃，我開始發覺了格格不入的情感在滋長。他們正走向文明之路，一棟棟民宿建立起來，假日人潮不斷湧進，帶給他們的是經濟好轉，生活品質提昇。族人開始感受到金錢所帶來的好處，逐漸「物質化」的走向。我不知道這樣繼續發展下去會是怎樣，但我想這是走向文明的必經之路，最後只在於你能保留多少傳統的真義，與文明生活取得一個平衡。

回到台北，褲腳沾著泥土髒污，我背著行李走進捷運站，倏地覺得我跟這個現代城市也開始格格不入，身旁坐的是衣著時髦足登高跟鞋的窈窕女郎，五光十射的霓虹在車窗外閃耀不停。我突然懷念起司馬庫斯的夜晚，滿天的星辰閃爍，微涼的空氣迎面而來，我知道過文明或是司馬庫斯的生活同樣要付出某種程度的代價。只是大多數人還是捨棄自然與崎嶇山路，選擇人工與捷運。

在文明化的過程中，重要的是自我省思。族群發展失了準頭，容易造成生態的不平衡。自然界的標準曲線像是一個金字塔型，從開始到興盛，從興盛的衰落，當你站在衰落點回頭看時，即使跟開始時是同一水平，卻也因為時間的不同而有所差別，而也唯有站在這裡，你才能了解過去的高低起伏各自代表的意義，了解如何在傳統的根基上建築文明美夢。

明日一早，我仍將穿著時髦的衣裳匆匆忙忙的趕去上班。只不過，我知道我有了一顆司馬庫斯的心，每天夜晚，會在胸口隱隱發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