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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山上的孩子

大學畢業前,我決定獨自去露營。

在此之前,我並沒有露營經驗,也沒有任何野外生活經驗。只覺得,很想在自己步入社會這沒有盡頭的人海之前,獨自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好好思索一下自己未來的方向。

我到公立圖書館借了一本名為『野外求生指南』的書,薄薄的一本小冊便於攜帶。跟據書內建議,我到露營用品專門店買了營幕、手電筒、吹氣枕頭、毛毯、登山手杖、頸項式指南針、郊區地圖、萬用刀,然後到超市購買罐頭、餅乾、麵包、蒸溜水、乾電池,最後回家收拾毛布、二套替換的內褲和外衣、收音機隨身聽、小說(無論如何一定要有小說),一切妥當後便穿上那簇新的登山涼鞋踏出家門。

下午三時,我離開家門;下午四時,我來到山的入口。

我站在山的入口,眼前是一條細長的林間黃泥小路,兩旁聳立著高高的樹木,可以嗅到樹林濃烈的芳香。陽光已漸變成金光色,把所有樹木的影子長長的壓在凹凸不平的地面,形成一條黑黃交雜的斑斕小路。偶爾可以聽到遠處傳來的汽車行駛聲,低壓壓的像氣體般在樹木間飄浮。

我走進山的入口。

黃泥小路軟軟的很好走。

路越走越狹,盡頭是一道登山的石階。我翻開地圖,將掛在頸項上的指南針貼著地圖以確認方向,但地圖上並沒有顯示這裡有石階,反標示著向左拐會到達田野。我翻到地圖背面,確認是最新版本,再看看四周,確認沒有可往左拐的路﹝路實在太狹了,一看路面便知沒有通路的痕跡﹞。我下意識反手量了量沈沈的背包,反正是來露營,營具也背來了,食物和水也足夠,於是便登上石階。

陽光開始轉成暗黃色。沿著石階登山不久,背包裡隱隱傳出金屬互相碰擊的聲音,我猜是萬用刀和食品罐頭的碰擊聲。咯咯的金屬碰擊聲搖著拍子,伴我拾級而上,像在趨迫我加快腳步。聲音越來越響,我把背包放在石階上,彎身整理裡面雜亂的內容,然後坐在石階上休息。

臀部甫貼著溫暖的石階,耳邊突然襲來一陣巨大的耳鳴,好像有小飛蟲鑽進兩邊耳朵,在貼近耳膜的地方用力振動翅膀,我猛然用食指插進兩邊耳孔,耳鳴雯那間像海水退潮般,慢慢消失在耳朵更深處,不著痕跡。

我慢慢把手指鬆開,夏蟲的鳴叫在身體毫無準備下流進耳孔,全身的毛孔像深深呼了一口氣,神經像被拔掉電源似的,整個人也平靜下來。耳鳴消失了,世上一切聲音也像被吸收到山中深處,除了夏蟲那讓人感到安詳的鳴叫還在耳邊流轉。

一步一步的往上走,一雙大腿變得越來越沈重,心臟像飽受驚嚇的小動物般,藏在我胸口的皮膚裡拼命喘息。

走到山頂時,我聽到心藏強烈的呼吸聲。

暗黃的陽光像失去的時間般離去了,天空一片深藍,一陣開朗的歡笑聲在山谷間回盪,一老一小沿著山路迎面走來,深藍的天空下看不清他們的面容。小的是個男孩,大約六到七歲,指著我的大背包和身旁的老人家交頭接耳。月下,男孩的眼睛在糢糊不清的面容上顯得份外烏黑明亮,讓人產生一種冰涼的感覺。老人家語調和藹,指著前面的小路說:

「露營嗎?前面有一處很好的平地,可以看到海。」

眼見天已入黑,我道謝後便往前繼續進發。

我與他們擦身而過。

從山頂往底處走很是輕鬆。路變得寬闊,樹變得稀疏,無窮無盡的星星像經過嚴密演練似的,雯那間不知從那裡怒奔出來,隊列在整個夜空,像隨時會掉下來把世界的一切毀掉似的。

在我來不及注意時,山路變得不合理的寬闊,闊得像平原,闊得讓人找不到出路。我伸手想從背包裡取出手電筒,黑漆漆的前方突然傳來雜亂的腳步聲,沈重而緩慢卻又充滿層次。我馬上原地站著,動也不動,不發出一點聲響。

眼前漆黑一片,腳步聲像下雨般緩緩從暗處向我迫近,隨之猛然襲來一股鄉交的惡臭,沙粒般的東西撞向我臉上和嘴角,耳邊出現昆蟲振動翅膀的聲音,粗造濕潤的皮膚擦過我兩邊手臂。我閉起眼,深呼吸,睜開眼,眼前還是漆黑一片。我感到一群巨大的動物正從我身邊擦過,緩慢而安詳的擦過。牠們繞過我而行,像潮水般包圍著我,不帶任何惡意,我像孤立在大海的古木,海水走到我面前,為我而分開。

我再次用力閉著眼睛、睜開,是牛!一大群牛正從我身邊擦過,牛背的上空死纏繞著大群吱吱作響的蒼蠅。我全身的皮膚也感受到牛呼吸的氣息和蒼蠅的撞擊。

良久,牛群離開後,一切又回覆原來的寧靜。

回望山頂方向。月下,一個一個細小的身影排著隊,在狹小的山路上搖搖幌幌往上走。牠們緩緩的背著我朝山頂走,這麼晚牛跑到山頂幹甚麼?

我從背包裡取出手電筒,朝牛走來的方向走進山的更深處,不一會便到達一段由大石堆成的小路,樹枝壓得底底的,我不得不彎著身子往前走,那麼一大群牛是如何通過這樣狹小的石路呢?

樹枝實在太底了,有好幾個地方不得不拗斷樹技才能通過。路不長,走了不遠便到達出口。稍加注意時,我發現自己站在懸崖上的小平原,背後是高得看不見的山。

夜海和天空連成一體,發出沈沈的鼻息。月亮被拉得長長的映在海上,星星的倒影把夜海染成金黃色。

我把背包脫下,隨便吃了餅乾、架起營幕、整理好毛毯、為枕頭吹氣、把手電筒關掉放於枕邊,一切準備妥當後便躺在營幕裡。夜裡的海實在太美了,我躺開營幕入口的拉鍊,就這樣一面看海一面睡,不一會便睡著了。

有人站在營幕入口!

朦朧中,我看到一個赤裸的小孩站在營幕入口。他背著月光,動也不動,就這樣站在營幕入口處,瞪著我。不!我根本看不到他雙眼,但我切實感到他的視線壓著我的皮膚不斷滑動。

我的呼吸變得急速,有個巨大的東西壓著喉嚨,必須極力壓抑著。我申出僵硬的右手,用盡全身力氣,執起枕邊的電筒,朝向小孩,按動開關,光傾刻從手電筒射出,穿過小孩的身體,直直的消失在黑暗的空氣中。我左邊面頰抽了抽,身體各部位的神經在強烈鼓動,牠們奮力一抽,破出皮膚,穿出體外,把觸鬚朝向光與小孩身體相交的部位。

不是光穿過小孩!而是小孩被光照到的部位消失了!

小孩像在尋找失去的甚麼東西似的環顧我四周,然後踏前了一步、兩步,來到我跟前,蹲下,頭在搖幌,掃視著我,並不斷向我的面龐湊近,直至他的面龐填滿我整個視線,我看到他眼球裡慄動的我。我緊閉雙眼,汗水像蟲般鑽出全身毛孔,面上的皮膚被擠壓得貼著骨頭,肌肉組織內抖出鮮血,神經的盡頭綻開動人的仙人掌。

他爬進我的體內,不!他穿過我的體內。

我感到全身粘糊糊的,肌肉內像被注滿膠水,手電筒的光還在固定位置,被吸收到暗黑的空氣中。我原地坐著,不能呼吸,身體裡好像有甚麼被那子孩拿走了似的,空空洞洞,卻又異常沈重。

巨大的空氣團淤塞在胃裡,通過深海浮向水面,再從我的口裡吐出。我跑到營幕外用力的吐,由於之前進食不多而吐出大量苦澀苦的空氣。

我微微的抬起頭,赤裸男孩沒有回頭,像在尋找甚麼似的,斷續往樹林爬去,直至身體融合在黑暗裡。

無數星星從天上掉到大海裡,漆黑的天空變成光頹頹一片,只剩下月亮和海裡那殘缺不全的倒影作伴。

■ 作者簡介:
宜輝,香港理工大學工程物理系畢業,1999 年在學期間白手創業,2000 中把公司出售予香港某上市集團,當時宜輝還是位未畢業的大學生。2001 年轉戰國內,引入策略性資金於國內開展教育事業,2003 年中把公司出售予一美資財團。
生活經驗豐富,曾當小販、地盤管理員、屋村管理員、電工、畫班導師、英語導師、攝影師、編輯、插畫員、網站經理、項目經理、行政總裁等。因工作關係長期居於國內,走遍不同城市。
2003年把一切事業出售後重拾創作人生。現為全職創作人,創作範疇包括小說、散文、新詩、電影劇本、舞台劇、攝影、繪本、歌詞等。

 

 

-完-
 
 
 
Editor:Symour Designer:Niko (c) 2006, China Times Publishing Co.回時報悅讀網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