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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文華最新愛情小說
  

   

  

1

   我一夜沒睡,搭第一班飛機去香港。清晨的桃園機場,免稅店還沒全開。走過一家電器商店,鐵門拉開了二分之一。裡面的燈暗著,傳出蔡健雅的《記念》。鋼琴前奏膽怯地傳出,好像起得太早,不想吵到其他樂器。
   我一聽前奏,就知道是《記念》。停下腳步,放開手拉行李箱,等著副歌:

那一瞬間,妳終於發現
 那曾深愛過的人
 早在告別的那天
 已消失在這個世界

   我真希望現在是下午兩點,飛機五分鐘後就要起飛。或是店內的日光燈亮得讓人頭昏,身後的人潮把我撞倒。或是我買了好幾盒綠豆糕,店員問我要不要發票。因為那樣,我都可以分心。不會這麼快就想起:這是我和Amy認識那年,我們最喜歡的歌。
   也許正因為我們都喜歡這首歌,所以歌詞應驗在我們身上。


   2

  起飛誤點,降落香港,只有40分鐘轉機時間。飛上海的班機在72號門,像要走到廣東省。我跑到登機門,櫃台宣佈班機延遲半小時。我癱在椅子上,打給趙同。
   「哪位?」他好像還沒睡醒。
   「是我啦。」
   「嘿……老弟,怎麼啦?」
   「班機誤點半小時,我會晚一點到。」
   「什麼班機?」
   「去上海的班機啊!」
   「你要來上海?」
   「我不是跟你說了嗎?」
   「喔……對對對。你幾點離開台北?要不要我找人送你到機場?」
   我沒請他接送。這樣的記性,讓我懷疑他連接送自己都成問題。
   「到了後打給我,晚上帶你到外灘吃飯!」

  掛了電話,看看還有時間,我打開電腦上網,進了MSN找小蕃茄。
   「你到了嗎?」她立刻丟我。
   「在香港。你從北京回來了嗎?」
   「沒去。臨時取銷了。」
   「可惜……」
   「幫我在香港買個胃腸藥好不好?最近常想吐。」
   加上胃腸藥,她已經托我從台灣帶了100件東西。我們只不過是網友,她卻叫我做進出口貿易。
   「我到登機門了,行李很重,沒辦法走回去了----」
   「少來,行李在台北就Check in了!」
   我被拆穿,立刻改變話題:「上海冷嗎?」
   「攝氏一度。台灣來的都怕冷吧。你受得了嗎?」
   「台灣會做成衣,我帶了厚衣服。」
   「冷了會感冒,你得買感冒藥!那就順便幫我買胃腸藥吧!」
   「想吐就少吃一點,不能亂吃成藥。」
   「沒誠意就算了,少說教。我要走了,到上海發短信給我,我們見面。」
   「我直接打給你不好嗎?簡訊要傳到哪一年?」
   「啊……」她故意把「啊」後面加了長長的刪節號,好像看到我的狐狸尾巴,「打電話不就破壞神秘感了嗎?」
   「那見面就不破壞神秘感嗎?」
   「那不一樣。見面是一次搞定,萬一我們看不順眼,以後別再聯絡,乾脆清爽。如果打電話,你聽了我的聲音,會開始猜測我是怎樣一個人,然後編織很多期待。最後再見面,不管我再怎麼好,你都會失望的!」
   她這番推理讓我立刻有三個結論:一:她打字很快。二、她長得很醜。三、她網友很多。
   而我竟大老遠從台灣來看她。
   「記得胃腸藥!拜!」
   一如往常,她沒等我回話,就說拜拜了。

  我回到72號門,看看起飛時間,再看看手表。去他的胃腸藥,我又不是她的快遞!我坐下,等著登機廣播……
   紅色的座椅像火坑,慢慢發燙起來。


   3

   我在加速起飛的噪音中睡著。睡夢中,這幾個月的事都回來了。
   我叫李德民,35歲,住台北,原本在一家電腦公司當業務。我的前妻叫Amy,大我兩歲。一個月前,我們結束了一年的婚姻。
   離婚前,我辭了工作。一年的爭吵讓我心神俱疲,沒有力氣再去為感情或事業打拼。辭了工作,對未來沒什麼想法,也不想找工作。找工作不難,但我在失去婚姻的同時,也失去了鬥志。
   我像一個清空的衣櫃,大而無當地杵在房間角落。沒有功能,卻佔著位置。走在台北街上,覺得格格不入。站在紅綠燈下,感到自己多餘。等了很久的公車終於來了,我沒看到。垃圾車經過,我想上車。
   房子是Amy的,簽字前一天我就搬走了。東西全放在搬家公司的倉庫,沒有轉寄地址。我在新店租了一個小房間,躺在床上,天花板快碰到臉。分手的第一夜很難過,我睡不著。坐在電腦前,一直按著手指關節,咖咖地響。桌下的腳不停地抖,像一把西洋劍。
   失眠持續了兩個禮拜,我從朋友那裡弄到安眠藥。第一天吃立刻見效,但醒來後昏昏沉沉。吃了兩個禮拜後,我卻又睡不著了。
   半夜三點,我打給住在上海的老友趙同。
   「我睡不著。」我說。
   「什麼?」他那邊很吵,KTV包廂內的回音在手機裡聽起來特別明顯。
   「我失眠!」我大叫。
   「恭喜恭喜!」他大叫回來。
   「我也失業了!」
   「啊,祝你長命百歲!」他很興奮,喝了一口酒,「我敬你一杯,你快來上海看看。」
   我不確定他聽到我講什麼。但半夜三點,一切對話都不必太過精確。
   就這樣,我買了上海的機票。

   另一個想來上海的原因,是小蕃茄。
   「小蕃茄」是她的網名,也是關於她我唯一確定的事。我曾問她的基本資料,她說:女、上海人、大學休學、20歲。我當然不會輕易相信。從她MSN上老成的口氣,我猜她是個40歲的OL,生活極其無聊。也有可能是個男的,自我認知錯亂到無可救藥。
   和Amy開始吵架那幾個月,我在網上認識了小蕃茄。我們沒有交換照片,沒有對對方身家調查。我老實告訴她我已婚,她也說她有男友。我沒有多餘的企圖,也就沒有任何負擔。
   她說我是她唯一的台灣網友,問了我很多台灣的事。從周杰倫到阿里山,有些問題我也沒有答案。正因為她對台灣一無所知,跟她聊天幫助我忘記家裡的麻煩。有時跟Amy吵完架,我離開家,躲到網咖跟她聊天。身旁一群大學生在打線上遊戲,歡呼和詛咒聲此起彼落。我聊啊聊,完全聽不到旁邊的聲音。

  買了機票那天,我在MSN上告訴小蕃茄:
   「你該不是為了看我才來的吧?」
   「當然是啊!我想你想到快發瘋了!」我故意逗他。
   「我要去北京。」她說。
   「哪會這麼巧?」
   「你到了叫我。如果我在上海,我們見面。」
   「太好了!」
   我答應地大方,但不抱任何希望。網友就是這樣,MSN上整天吵著要見面,兵臨城下時開始打迷糊仗:我要去北京、我要洗頭髮、我的狗死了、我的睫毛發炎……這些藉口我都聽過。
   算了吧,我畢竟不認識她。當我真的見到她,搞不好會後悔認識她。我當然不可能為她來上海,我來,為的是趙同,為的是自己。

   其實,我對趙同也不抱希望。他來上海五年,做房地產,前幾年房市熱時,賺了一大票。
   「我01年買的房子,一平米9,000,現在三萬,我啥都沒做。這是世界經濟的奇蹟!光憑這點,你就應該來上海!」
   他試圖這樣說服我,我沒有感覺。和Amy結婚這一年,我們一直在互相說服。我對說服別人和被別人說服,都累了。不想再繼續賣電腦,也是這個原因。趙同要我來上海炒房地產,我懂什麼?我從來沒買過房子,結婚後住的地方,也是Amy的。我來,只是想看趙同。人近四十,失去了家,失去一切。朋友們大多有家有室,沒空理你。只有趙同這樣的浪子,才有時間。
   「班機誤點半小時,我會晚一點到。」
   「什麼班機?」
   「去上海的班機啊!」
   「你要來上海?」
   「我不是跟你說了嗎?」
   「喔……對對對。你幾點離開台北?要不要我找人送你到機場?」
   浪子不可靠,對女人或對朋友都一樣。所以我對趙同,不抱期望。

  「沒有期望,幹嘛跑來?」
   飛機快降落時,我醒來,這樣問自己。
   我不知道,坐這班飛機,與其說是來到上海,不如說是離開台灣。我必須離開。此時我沒辦法住在台北,想像Amy跟另外一個男人,快樂地做著,我和她曾做過的每一件事。只不過他們做的時候,開的是更好的車、刷更高額的信用卡。
   說我心胸狹窄吧,但我就是沒辦法。
   飛機平穩地降落在浦東,我心中的亂流,才剛要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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