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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妹愛哥哥              •王文華

誰能文武雙全?

高中時,教室牆上貼著一對標語:「文武雙全、術德兼備」。老師舉出歷史上達到這境界的人物:孫子、曹操、康熙、凱撒大帝…... 「總之,」老師說,「禮、樂、射、御、書、數都要包辦就是了!」

同學們在下面暗笑,因為老師講的是讀書人的六項才能,我們想包辦的卻是女校六個班級的學生。

這也不能怪我們。因為到了要學「射、御」的體育課時,我們被留下來補數學。補數學時,老師只教聯考會考的部分。

所以長大後,同學們很少人做到文武雙全、術德兼備,比較多人混到人財兩失,或人神共憤。

但幻滅歸幻滅,沒事時我還是想:世上倒底有沒有六藝兼備的人?

當然很少,其中大部分又太早死掉。我猜,術德兼備必定很累,累的人很難白頭到老。

我進一步去想一個更大的問題:文與武、陰與陽、柔與剛、圓與方,能不能共存?怎麼共存?

越南幻想

這個問題,我在越南找到了答案。

第一次看到越南,是在電影《早安越南》(1987年)。羅賓威廉斯飾演一名駐越DJ,愛上一名越南女子。片中,越南女子被刻畫成神祕、壓抑、溫柔卻遙不可及。她留著短髮,走過像髮一般濃密的稻田。短髮飄,我幻想我是她身後的稻草。

第二次在電影中看到越南,是《沉靜的美國人》(2002年)。米高肯恩斯飾演一名駐越記者,愛上一名越南女子。片中,越南女子再次被刻畫成神祕、壓抑、溫柔卻遙不可及。她穿著碎花的長袍,在黑暗的街道走過一名盲眼的算命師。袍子飄,我幻想我有算命師的鼻子,聞得出她身上的味道。

直到我踏上越南的土地,我才知道,那些都是西方人對越南一廂情願的幻想。他們對中國女子,不也是用一樣的處方?

越南,其實是少數陰陽融合、天圓地方的國家。

今天的越南

《早安越南》上映的那年,正是越南改革開放的一年。經濟改革二十年,越南在2007終於爆紅。去年11月,亞太經合會(APEC)在河內舉行,象徵意義不下於北京舉辦奧運。今年1月,越南加入世界貿易組織(WTO),終於在國際舞台登堂入室。

同時,各種統計數字,都在為越南錦上添花。經濟成長8.2%,僅次於大陸,是亞洲第二。去年股市漲了145%,後勢看俏。咖啡出口是全球第二,只略遜於巴西。52%的人口在27歲以下,有旺盛的工作力。

越南,正全速衝向青春期。

台灣人對越南的衝勁,感受應該最為深刻。因為二十年來,台商在越南的投資,不論金額或件數,都是第一。當西方人還以為越南是神祕、壓抑、溫柔卻遙不可及時,台商早已發現了她的經濟潛力。

女性美

越南的經濟潛力,來自於剛柔並濟。

根據民間故事,越南人的祖先是龍王和仙女所生。所以陰陽融合,一開始就注定。

越南人溫柔。雖然是母系社會,女人在外面賺錢。但越南女人外表上卻小鳥依人,讓人誤以為是傻大姊。《沉靜的美國人》女主角穿的長袍,叫「長服」。上半身像旗袍,下半身是比旗袍寬鬆的長裙,裙內再加一件絲綢長褲。如果健身房辣妹的緊身衣像噴發的火山,穿長服的女子就像雲霧遼繞的黃山。她的人就在你的面前,笑容可掬。但她的心只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

越南女人能幹,但不必表現出來。她跟男性乾杯,杯緣總是自然地放在男性的杯緣之下。她跟男友談情說愛,不說「我愛你」。「我」、「你」是生氣時才用的。花前月下,她們可以看著男生的眼睛,對他說:「妹妹愛哥哥」。

「妹妹愛哥哥」?這話我們聽起來惡心,越南女人卻能說得有感情。她們沒有台灣女生美,但她們真。越南女子的溫柔,是有機的。不是大量製造、有標準作業程序的。你問她電話,她就給你。你問她有沒有男友,她說有。你問她有男友幹嘛還給你電話,她不懂這兩件事有什麼關係。你問她叫什麼名字,她告訴你。她問你叫什麼名字,好像對你有興趣。等到你真正約她,她卻說她男友要來接她。

一開始我也覺得莫名奇妙,後來領悟到是我自己俗了!她們沒有經過愛情遊戲的污染,於是一舉一動都沒有太多象徵的意義。二就是二,一就是一。沒有鋪陳,很少陷阱。這對於習慣耍心機的我們,是一股新鮮空氣。

除了女性,越南鄉間的人民,也有一種溫婉的氣息。也許是受到法國人六十年殖民的影響,越南人和「愛拼才會贏」的台灣人比起來,對工作和人生的看法都比較輕鬆。好處當然是樂天知命,讓旁人沒壓力。壞處當然是缺乏效率,讓老闆乾著急。

男性力

在這女性的溫柔之下,越南又有一種陽剛的氣勢。畢竟,這是歷史上唯一打敗過美國的國家。

越南受儒家影響很深。2,500年前,齊宣王問孟子:「交鄰國有道乎」?孟子說「惟智者為能以小事大。」聰明的小國,能夠以智慧和大國相處。

越南用這一點對抗蒙古人。

除了美國,越南打敗過另一個強敵,就是蒙古人。元朝曾一路打到莫斯科、維也納、和巴格達,但打越南三次,就是拿不下來。抗元大將陳興道,是越南的民族英雄。1288年4月,元軍第三次侵越,陳興道假裝敗退,引元軍深入白藤江(北越海防市附近)。元軍中計,船隻撞到埋伏在河床上的數百根木樁,四百艘戰船全軍覆沒。至今,南越西貢河岸豎立著陳興道的銅像,他蹲馬步、指著河,像是警告著敵人,永遠別想越雷池一步。

陳興道是13世紀的人,到了21世紀,越南的強悍絲毫未減。胡志明市的摩托車,像馬拉松賽起跑時的隊型。而喇叭聲,像一首永不結束的交響樂曲。摩托車三貼,騎車的爸爸還在講手機。沒人戴安全帽,好像安全帽還沒發明。午後一下起大雨,主要街道就淹水。穿著西裝的行人二話不說,脫了鞋捲起褲管涉水而過,大方地像是要去打忽必烈的軍隊。

越南人跟水有不解之緣。民間流行「水上木偶戲」,木偶在水面上演出,操縱木偶的師傅必須全程站在水中。水雖然有無限柔情,但要能在水中表演,要的是無限的臂力。

講到水,自然想起了酒。飯桌上,主人請我喝伏特加。「這不就是台灣夜店喝的嗎?有什麼了不起……」我舉杯,主人說:「且慢!」此時服務生端上一隻活的龍蝦,鐵管一刺,將生龍蝦的綠色鮮血注入我的伏特加。主人說:「現在可以喝了!」我喝下去,體內瞬間變成胡志明市的街道,水淹及膝、喇叭聲響個不停。

越南的武性,也表現在他們的積極。年輕人早已忘記與美國的仇恨,主動地找人講英文。在party上,我和三個美國朋友坐在一桌,一名20多歲的越南人過來與我們同坐,他完全不知道我們是誰,也不知道我們在講什麼,但他立刻介紹自己、並且始終面帶微笑。臉皮薄,國家怎麼強得起來?此時的越南,資本和臉皮都很雄厚。大學畢業生平均一個月賺台幣5,000塊,但他們的自我價值,遠遠超過這個數字。

早安越南

我來到越南中部山區一個貧窮的省份,這裡窮到孩子們看到汽車經過會跟車內的人招手,並且跟著車跑一段路。我走進一所高中,設備比20多年前我上的高中還破舊。教室內沒有「文武雙全」標語,可能是連做標語的錢都沒有。學生正在聽一場英文演講,講完後,一名家裡一天賺不到一塊美金的小女生站起來,在兩千多名同學前,用英文問講者問題。台風穩健、字正腔圓。我心想:越南女孩真正的美,還不在於短髮或長服、哥哥或妹妹,而在於經歷了長期的貧窮和苦難後,強烈改善生活的決心。這一點我們台灣人沒有,不知是幸,還是不幸。

在貧窮的山區,招待我的主人在最後一晚,拿出最好的竹筒飯宴客。我吃著吃著,想到了烏來。主人把還沒剝皮的香蕉折成兩段,一段給我,一段給自己。他引用越南諺語對我說:「既然來到這,就留在這,等到生根發芽再說。」

看著身旁穿著長服的美麗女子,我不得不承認有一點心動。但第二天一早,我還是悄悄離開了。我知道我在這裡活不下來,我知道我在不能上網、不能刷Visa的地方都活不下來。這是我的福氣,也是我的遺憾。

離開時時辰還早,沒有孩童跟著我們的車跑。我看到遠山和雲霧,把朝陽慢慢捧起。越南,正在跟全世界道早安,而台灣,還繼續空轉。去過越南的人都會說:越南像20年前的台灣。但他們的心態,卻早已超過我們。

想著想著,有些傷感。國家大事、兒女私情,總是離家越遠越看得清。我打開窗,吹著風。越南行讓我領悟:經過了20年的努力,我仍然不是文武雙全的人。人生是無止盡的修行,六藝我只做到百分之一。昔日的同學已老,禮樂射御書數各班的女生的女兒剛考進媽媽的母校。我將和她們一起學習六藝,學習那些,最基本的做人道理。

◎刊載於《中國時報》人間副刊 2007 / 11 / 07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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