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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下開的櫻花〉--

他也是一個爸爸        •王文華

當我不再是青年,我才開始慶祝青年節。當我不再崇拜英雄,我才看到了英雄的人性。

還記得3月29日嗎?很多年前,我們叫它「青年節」。今年的青年節默默地過去,沒有人慶祝,甚至沒有人提起。

但我卻舉辦了一個私人的紀念會。在這場一人的紀念會中,我認識了99年前那些革命黨人。然後我發現:其實我從來不認識他們。

教條造成反彈

「青年節」、「黃花崗72烈士」、「拋頭顱灑熱血」,是四、五年級同學熟悉的辭彙。當時政府和學校為了鞏固愛國教育,強勢推銷青年節和相關節日。每年到了這些日子,學生被逼著排字、做壁報、出席晚會、參加作文比賽。再怎麼愛國的孩子,年復一年參加教條式的活動,久了也產生反彈。

愛國教育除了發生在排字的操場,也發生在準備聯考的課堂。林覺民的〈與妻訣別書〉要熟背,錯一句打一下。「遍地腥羶,滿街狼犬」的「腥羶」是什麼意思?月考時一定會考。沒有人跟我們細說文章背後的故事,老師和學生都只關心聯考時會怎麼考。

於是當聯考結束後,什麼「黃花崗72烈士」、〈與妻訣別書〉,都被我們報復性地丟掉了。其他所有死背型的學科,如國文、三民主義、中國文化基本教材,也跟著陪葬。這並不代表我們討厭李白、國父、孔子或林覺民。其實我們從頭到尾根本沒認識過他們。他們是代罪羔羊,我們把他們跟壓抑的政治氣氛和扭曲的聯考制度畫上等號。

不再適用的議題

上了大學,有開明的環境和自主的思考空間,照理說可以重新認識歷史。但我們反彈太強烈,沒時間也沒心情溫故知新。我們忙著玩四年,沒力氣去研究五千年。

而且大環境變了,很多議題就不再適用了。黃花崗烈士、〈與妻訣別書〉,發生在動蕩的大時代,而不是中產階級的小康社會。當我們每天忙著打工、打電動、塞車、跑趴、玩股票、付房貸,回家後只有力氣罵老公死豬,沒有心情說意映卿卿如晤。

稱謂變了是小事,重要的是精神也變了。我們想盡辦法增胖到不必當兵,很少人會為了國家民族而犧牲生命。

他們如此年輕

久而久之,329自然被淡忘了。今年我偶然間上網查黃花崗之役,才發現我不是淡忘,而是從來沒有認識過。

我不知道黃花崗之役其實不是發生在國曆329,而是1911年的農曆329(國曆4月27日)。我也不知道罹難的其實不止72人,而是86人。我也不知道其中近30位是新加坡、馬來西亞華僑。我更不知道他們死時是如此年輕(林覺民24歲,方聲洞25歲)。

我不知道這些,是因為我把他們一概看為「烈士」,是被政治神化過的聖人。他們在我們心中是象徵,是價值,是雕像,而不是活生生血淋淋的人(雖然他們最後是最血淋淋的一群)。在位者不要我們認為,我們也不會認為,這些年輕人是會跟我們一起唱KTV的朋友,或是擠捷運時站在背後的路人。

然而當我25年後重讀〈與妻訣別書〉,我發現林覺民可能就是這樣一個任性的年輕人。

當然,他「吾充吾愛汝之心,助天下人愛其所愛」或「於啼泣之餘,亦以天下人為念,當亦樂犧牲吾身與汝身之福利,為天下人謀永福」的情操,是一般人比不上的。今日的我們不會助天下人愛其所愛,甚至不會祝前情人愛其所愛。我們會詛咒分手的情人去死,希望他下一個情侶不及我們的萬分之一。

兒女私情更動人

但同時林覺民也只是個孩子。13歲時老爸要他考科舉童子試,他痛恨清廷,不願當官,在考卷上大筆一揮「少年不望萬戶侯」七個大字,交卷走人。

他狗急跳牆時也會扯謊。日本留學到一半,他回國參與黃花崗之役。家人說你怎麼突然跑回來了,他騙說學校放櫻花假,同學們結伴回國旅遊。

他也是酒鬼。他逃家搞革命,回來後老婆斥責他,不是因為他革命,而是因為他沒有帶她一起。黃花崗之役前他回家,想告訴老婆新計畫。但看著老婆肚子裡的孩子,又不忍心說出口。年輕的他失去方向,只有「日日呼酒買醉」。

再讀〈與妻訣別書〉,我最感動的不是林覺民超越凡人的大情懷,而是夫妻之間的小甜蜜。他18歲時娶了小他1歲的陳意映,回憶新婚,「窗外疏梅篩月影,依稀掩映。吾與汝並肩攜手,低低切切,何事不語?何情不訴?」

哪一段愛情不是這樣呢?當我讀到「低低切切」四個字,林覺民突然活了過來。他不需要再戴著「拋頭顱灑熱血」的大帽子,他只是一個剛戀愛的少年!

我們只記得林覺民是個烈士,卻沒有想到他也是一個年輕的爸爸。他19歲時生下長子依新,24歲死前太太已有身孕。他死後一個月,意映早產生下第二個男孩仲新。兩年後意映抑鬱而終,不久後,長子依新也因病過世。一個家庭,就這樣破碎了。

「人」比「人物」更值得懷念

當我在紀念青年節時,我想起的不止是那72名烈士,還包括那72個破碎的家庭。我懷念的不是推翻清廷,而是這一對對年輕夫妻。所謂的大時代,也不過就是人的故事。這些人和我們沒有兩樣,只不過都做了大事。

我們花了太多時間去背誦「公眾人物」的豐功偉績,而沒有去了解那些「人」的家常故事。後人或媒體在塑造「人物」時有教化目的,難免避重就輕。但「人」就是人,往往一言難盡。好的「人物」,未必在私下是好「人」,而好的「人」,也未必會成為人物。為了聯考,我背了那些「人物」。但為了人生,我寧願去認識那些「人」。

99年後的今天,時代和人心都變了。狗熊比英雄多,保命比革命急迫。但環境雖變,仍有許多年輕夫妻,為了規模較小的革命,日夜奮鬥。認識林覺民25年後,我從青年變成中年,才深深體會到青年的可貴。他們總是這樣不聰明、不世故、不計較地去做這些傻事,革命也好,愛情也好。青年節真正該提倡的,不是奮發向上,而是年少輕狂。

就像林覺民這樣。除了「烈士」頭銜,他也是一個老公,一個爸爸。做為烈士,他求仁得仁。但做為爸爸,他沒有盡到責任。但正因如此,他反而更真實,更值得尊敬。他跟我們一樣,無法面面顧到,在掙扎和懊悔中,做了人生最大的決定。 古往今來,誰能雙全?每一段功績背後,都有一段辜負。今日紀念林覺民最好的方法,也許不是熟背意映卿卿如晤,而是想想我們的付出,和我們的辜負。

【2010-04-15/聯合報/D3版/聯合副刊】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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