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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到荼蘼花事了 的評論頁

 

飛移關卡

讀者評鑑等級: ★★★★☆ 2012/08/31

義大利資深導演塔維安尼兄弟(Vittorio &Paolo Taviani)的《凱撒必須死:舞台重生》(Cesare deve morire,2012)裡有句耐人尋味的台詞說:「自從我認識了藝術,這牢房便成了監獄。」藝術提供人們無窮無盡的創作空間,讓人嘗盡自由;不過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這不也反映出現實的侷限嗎?奇幻文學也是如此。看似脫離現實、能為所欲為的美好想像,其實只是更加襯托出我們所不願面對的現實,或者說,幻想根本是現實的映現。

一如多數的奇幻文學和電影,法蘭斯瓦‧普拉斯同樣為《飛移關卡》構築出一個獨一無二的架空世界,也就是十二省。原本居住於法國布列塔尼亞(Bretagne)的14歲男孩關安,在遭到洛依克和伊旺的霸凌、欺侮之後,因全身疼痛不已,而在不知不覺中跌入夢鄉;接著他看到死神安苦駕著黑色馬車來載他,等到清醒之後,他便發現自己身在一個不知名的礫灘。關安來到了十二省,一個受控於飛移關卡,只能進不能出的世界。

架空世界是奇幻作品中不可或缺的重要元素,它可以是過去、未來,也可以是平行宇宙或第四度空間,總之那是一個超常的境地,可以寄託人們美好的幻想。自幼身體孱弱的關安,父親已逝,母親將他交給瞎子密醫接骨師老布拉茲照顧。那時正值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爆發,老布拉茲也過世了,獨立過活的關安頻頻受到村民的排擠、欺負,只因他是「密醫接骨師的跳蚤」。無所依靠的關安,救得了腹部朝天、死命掙扎的甲蟲,卻救不了自己,那麼另一個世界的十二省對他來說是解脫、是天堂嗎?

法蘭斯瓦‧普拉斯並未花篇幅描述十二省的歷史背景和政局現況,然而從穿插於故事中的隻字片語我們不難發現十二省就像現實世界的倒映:表面上人民的生活看似平和,但內在卻充滿各種無法控制的弊病,諸如:階級、資源短缺、迫害、犯罪,而且一觸即發的戰事正蠢蠢欲動,一切宛如楊逵於短篇小說〈送報伕〉的結尾所寫:「那兒表面上雖然美麗肥滿,但只要插進一針,就會看見惡臭逼人的血膿底迸出。」奇幻終究是根植於現實的泥土上,所有發生於現實世界的事情,不過是換了面貌重新登場於奇幻世界終罷了。所以,第一次世界大戰時戰績驚人的德國U型潛水艇幻化成克拉肯海怪,雖然增添了一股神話的幻想氣息,卻掩蓋不了潛水艇/海怪攻擊船艦,造成人員嚴重傷亡的可怕事實。

法蘭斯瓦‧普拉斯所創造出的飛移關卡容易使人聯想到軍事極權政府,生活於底下的人民依照階級身分的不同,地位較低者有些人在「廢船監獄」受盡煎熬後被派到乾船塢工作、有些人被帶往「鐵院」鑄鐵、製造大砲,也有人待在「蝨子堡」裡撿拾破爛;至於地位較高者,譬如從小小的海岸守衛員一路往上爬升,最後任職於飛移關卡的庸恩,則是利用職權之便試圖控制關安,為他竊取富貴人家的祕密情報。種種醜陋的現實出現於想像的奇幻世界中,讓人很難忽視其中的反諷意味,從這個角度來看,我們甚至可以將《飛移關卡》視為一部「敵托邦」(Dystopia)小說。

在「敵托邦」社會裡,人人皆生活在嚴密的監控下,進而失去精神的自由。小說中,有許多和關安一樣的「失魂者」,他們認為自己是搭乘死神安苦的馬車來到十二省,但是這個說法卻不為當地人民所接受,尤其是海關,所以庸恩要他別提這件事,只需要說自己是從海上來的即可。此外,關安神奇的醫療能力也是不被承認的,「所有脫離常軌的事,他們都看不順眼。」庸恩向關安說道。也就是說,關務總部──或許可看作是十二省的統治政權──企圖對人民進行思想箝制,藉以鞏固自身的極權統治。

自由,絕對是法蘭斯瓦‧普拉斯創作《飛移關卡》時最為關注的命題。他從關安意識到自身的不自由開始書寫,慢慢擴大層次,讓社會環境一步步控制關安的人生,最可怕的是,關安雖然清楚感覺到身的處境,卻又無法抗拒地逐漸安於其中。其實,不管是極權主義社會,還是資本主義社會,我們都不可避免地受到有形、無形的事物所操控,例如:政治、媒體、法律、道德、習俗和價值觀,這些束縛將我們囿限住,只提供有邊界的空間讓我們活動,可見絕對的自由根本不存在。

台灣新銳導演陳映蓉曾說:「我的世界末日是一個無感的世界,這是我害怕、擔心的。」換言之,如果我們還能意識到自身的不自由是可貴的,最怕的是已經麻痺到不自覺,甚至是沉溺當中、甘願於不自由,就像關安所飼養的嗶嗶鳥達爾一樣。被稱為「接骨師的鳥」的嗶嗶鳥個性古怪、難以被人捉到,關安在庸恩的教導、慫恿之下,以浸泡過杜松子酒的傷心籽成功捕捉到一隻嗶嗶鳥,可是嗶嗶鳥起初不受關安的控制,還企圖以慢性自殺來抗議,話雖如此,最後還是和關安成為好搭擋。嗶嗶鳥之所以能被馴服,首要原因當然是牠和關安之間有所相通,但傷心籽和杜松子酒也是功不可沒,這兩樣東西猶如裹著糖衣的毒藥,讓嗶嗶鳥上了癮,也成了拘禁牠的枷鎖、操弄牠的誘餌。

嗶嗶鳥的處境無疑是十分悲哀的,特別是當受到酒精荼害而瞎眼的嗶嗶鳥,仍舊無法抗拒浸泡了杜松子酒的傷心籽的誘惑,順著味覺,一步步走向庸恩為牠鋪設的魔鬼之路時,讓人不禁感到心酸。嗶嗶鳥的遭遇其實呼應著關安的命運,也可視作我們任何一個人的寫照,就像庸恩所說:「在外面牠已經無法存活了。」我們何嘗不是如此?即使自知遭到控制、限制,沒了自由,也因為習慣而處之泰然,久而久之便麻木不仁,像盲目的嗶嗶鳥一樣只能接受並依賴他人的餵養。美國政治家派屈克‧亨利(Patrick Henry,1736-1799)有句名言說:「不自由,毋寧死。」於是,追尋自由成為關安在冒險旅途上的首要目標,「我願意用一切交換一雙翅膀,不再感受將我們黏在地球的重力,徒使我們仰望星空,卻只能喟嘆無法探觸星星。」關安感嘆道。

法蘭斯瓦‧普拉斯的《飛移關卡》不是一部以兒童為取向、充滿泡泡糖式甜膩想像的奇幻小說,他融合了現實與幻想,展現出對戰爭與歷史的深刻反思。除此之外,故事雖然是以第一次世界大戰為背景,但是追尋自由的核心主題卻跨越時間限制,連結過去與現在,相信也能獲得生於太平之世的讀者的共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