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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先勇 序文
推薦序/柯慶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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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先勇細說紅樓夢(精裝增訂版)(1XY0006)

類別: 文學‧小說‧散文>古典文學
叢書系列:中國歷代經典寶庫
作者:白先勇
出版社:時報文化
出版日期:2018年04月13日
定價:2200 元
售價:1738 元(約79折)
開本:18開/精裝/1064頁
ISBN:97895713737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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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先勇 序文推薦序/柯慶明內文摘錄



  內文摘錄

第六回    賈寶玉初試雲雨情  劉姥姥一進榮國府

這一回的「賈寶玉初試雲雨情」,因為是發生在寶玉做夢神遊太虛幻境之後,之前我們一氣呵成講了兩個版本的比較,對照一下,就立顯高下了。不要忘了,這個時候的賈寶玉很年輕,等於一個青少年,對性完全是懵懂的,當然很害羞。襲人自己也是個年輕女孩子,她也不懂,當然也很害羞。程乙本含蓄的寫法,接近少年男女的自然反應,庚辰本就寫得有點鬼鬼祟祟,又是「偷試一回」,又說什麼「幸得無人撞見」,這種話,不像《紅樓夢》,不像曹雪芹筆下的賈寶玉跟襲人。

襲人這個角色上回也提過,寶玉所需要的女性角色她都扮演了。他給寶玉母性式的照顧、慰藉與保護,對他噓寒問暖,對他的前途,他的一切呵護備至。寶玉的肉體、肉身,他真正在俗世上給了的,只有襲人,因為襲人對他來說,是女性的整個完整的代表。寶玉跟襲人是一份俗緣。寶玉出家,襲人嫁給蔣玉菡,蔣玉菡跟賈寶玉也有特殊的關係。所以最後花襲人跟蔣玉菡結了婚,等於說,賈寶玉在這個世上跟一個女性發生的一段俗緣就是花襲人,跟男性發生的俗緣就是蔣玉菡,後來這兩個人結合,成為賈寶玉在世俗上面的兩個肉體合為一的俗緣的完成。他自己的這個佛身,出家走了,他的肉身、他的俗體,留在這個世上。那就是讓花襲人跟蔣玉菡完成了他在世上的俗緣。所以《紅樓夢》這本書非常複雜、非常subtle、非常微妙的,你們看的時候要注意,它不是說賈寶玉出家走了,完成了他的佛,完成了他的頑石歷劫的命運就完了,它等於是一個佛家的寓言,卻又不僅如此。

賈寶玉這個人,他有好多緣分,尤其是名字中有「玉」的,都不是普通的緣。他跟黛玉兩塊玉,他跟蔣玉菡是另外一個玉,他跟妙玉第三塊玉,又是另外一種。

在這本書裏這個「玉」字要緊的,都有很特殊的意義。

太虛幻境很重要的神話架構之後,一下子又回到現實來了,從一個很高的天眼,又看到人世間的芸芸眾生。一個好玩得很的人物,也是很重要的人物──劉姥姥,第一次出現了。

「劉姥姥一進榮國府」,我感覺曹雪芹真是大天才無所不能。他之前寫的都是些王公國戚、公子千金,這些人物寫得好,大概跟曹雪芹自己也很相近。現在他寫劉姥姥,一個村婦,一個鄉村老太太,也寫得活靈活現有趣極了,替這本書帶來一股新鮮的空氣。

這麼一個鄉下老太太,滿身的泥土氣,她到了賈府見賈母,見了賈母之後,她進大觀園。園裏的小姐們正在吟詩作詞,就讓劉姥姥也參加,劉姥姥擲個骰子開口就來一句,「一頭蘿蔔一頭蒜」、「大火燒了毛毛蟲」,人家文雅得不得了,她的那麼一下子把小姐們都哄得笑翻了,泥地上長的東西,鄉間的蘿蔔青菜,她帶進了大觀園裏。

曹雪芹寫這個人物,不光是一個鄉下老太太,其實很像神祇裏面的土地婆,她不像一般的窮親戚跑來,她是帶來歡樂、生命和希望的。等到賈家衰敗了,她救了王熙鳳的女兒巧姐,那些不肖的子侄們要把巧姐賣掉,劉姥姥從天而降,把巧姐救走了,就像個土地婆一樣出現,把巧姐帶到鄉下去,救了賈家的一支血脈,在鄉村中重新給她新的生命,所以說她像個土地婆。曹雪芹寫這個人寫得真好,我想寫鄉下老太太,還沒有一個人寫得過他的。寫劉姥姥進大觀園,還有很重要的一個功用,就是劉姥姥眼中的大觀園什麼樣子?劉姥姥進的是她眼中的大觀園。一本小說很重要的就是point of view,從什麼視點來看什麼人物,這很要緊。以劉姥姥的視點來看大觀園寫得那麼精彩,換了另外一個人看大觀園就不一定了。劉姥姥看大觀園,那簡直進了一個人間的太虛幻境,看什麼都是那麼新鮮,看什麼都是加倍的、誇大的,把大觀園寫得活色生香,那就是從劉姥姥的眼光來看的,所以劉姥姥這個人物很重要。

劉姥姥為什麼到賈府呢?因為她家裏窮了。劉姥姥的女婿家早先跟王鳳姐娘家有那麼一點關係,在他們的祖父輩。所以就趁了這麼一點關係想辦法,窮親戚到賈家去希望討點便宜、得點救濟。劉姥姥的女婿不好出面,女兒也不行,只好賣老臉,自己到賈府去了。劉姥姥進了榮國府,當然是見掌管榮國府的王鳳姐,她家裏跟鳳姐的王家有點老關係,她進去要見到鳳姐,才有些想頭。鳳姐的出場,第三回不是講過了嘛!那個氣派,作者對這個人物的精心描寫,把鳳姐塑造成《紅樓夢》裏面,甚至小說史裏面不可磨滅的這麼一個人物。曹雪芹從各種角度來寫她,第一,已經從林黛玉的眼光看過她的出場了;現在又從劉姥姥的眼光來看鳳姐,又是另外一個視點。

曹雪芹寫人物,往往不是說他自己看王鳳姐怎麼怎麼,這樣的話,不生動!而且作者講的,你未必信。如果從另外一個人物的眼光來看,如果你相信那個人,你就對他所看見的王鳳姐的形象,在心裏加倍地深刻了。劉姥姥是一個鄉下老太太,她哪裏見過榮國府的那種派頭。林黛玉進賈府,看了鳳姐已經覺得了不得了,林黛玉見過世面的,林家也是個官家,可林黛玉看鳳姐已經是高高在上,劉姥姥看她更是不得了。
 
劉姥姥進來以後,那個周瑞家的來迎。周瑞家的是王夫人的陪房,所謂陪房就是王夫人嫁過來的時候跟著來的,有的是丫環或者是奶媽,幫襯著鳳姐滿得勢的。由周瑞家的來評點鳳姐,當然可信,因為從小看見的嘛。一一四頁:「這位鳳姑娘年紀雖小,行事卻比世人都大呢!如今出挑的美人一樣的模樣兒,少說些有一萬個心眼子。」形容得好吧!心眼有一個還不夠,有一萬個。你看這個王鳳姐的心事之多。「十個會說話的男人也說他不過!」真的,她說鳳姐在,那些男人講不過她。「就只一件,待下人未免太嚴些個。」這講得也很好,周瑞家的是個下人,當然覺得這個管家管得嚴。話說回來,不嚴還行嗎?賈府裏面有幾百個傭人,上上下下繁瑣得很,鳳姐要是沒這個威,沒這個嚴,她怎麼管家?所以這句話就是反面來講,鳳姐這個人,行事很有紀律,管家很得體,很行。

劉姥姥去見鳳姐是怎樣的情景?一一六頁:劉姥姥上來,看到鳳姐了,看到旁邊她的那些家具,形容一大堆。然後,鳳姐穿什麼樣的衣服?家常穿的都是貂皮之類的貴重衣裳,「粉光脂艷,端端正正坐在那裏」,下面一句寫得好,「手內拿著小銅火箸兒撥手爐內的灰」。你曉得,那是暖手的爐,拿著銅箸兒,慢、慢、慢、慢撥那個灰。下面說「平兒站在炕沿邊,捧著小小的一個填漆茶盤,盤內一個小蓋鐘。鳳姐也不接茶,也不抬頭。」有傭人拿茶給她,也不理,手裏慢慢撥那個灰,「慢慢的問道:『怎麼還不請進來?』」 鳳姐那種派頭,人來了以後,照樣地手裏面撥她的灰,對劉姥姥愛理不理的。劉姥姥講了個半天講不出口,想來要點錢嘛!所以尷尬講不出口。鳳姐當然知道,她說,我還有二十兩銀子,本來給我的丫頭做衣服的,現在拿來給你吧。對劉姥姥,給二十兩銀子就算了,還要加一句:準備給丫頭做衣服的拿來給你了!那種對劉姥姥的輕蔑,通通寫出來了。

這裏我們要先對照一下:後來等到賈家被抄了,鳳姐得病了、快死了,因為她一生也做了不少孽,也害死過尤二姐,心裏有一種罪疚感,所以她見鬼了,尤二姐的鬼魂來索命,她害怕了,正巧劉姥姥來看她,她就抓著求劉姥姥,把女兒巧姐託付給她。這種對照,曹雪芹不是隨便寫的。先前鳳姐的高傲,對劉姥姥的那種輕蔑,對照著鳳姐臨終在床上的那種慘狀,我們對鳳姐才有同情。寫這麼一個人,不寫前面之盛,托不出後面之衰。所以寫賈府前面的派頭,寫得那麼瑣碎、仔細,有時候甚至瑣碎到有點累贅。但是要細細看,前面的鋪陳,每一句話都有它的意義在裏頭。之前,鳳姐拿著手爐,弄弄,慢慢撥;最後,看見劉姥姥,就抓著劉姥姥,拽住劉姥姥求她。這兩個情景對照起來,寫得好!這就是小說的高明處。

《紅樓夢》它是伏筆千里,老早就伏在前面了。曹雪芹心思很縝密,每一個小節都仔細考慮過,前後的對照都有用的。俄國一個非常有名的小說家契訶夫(Chekhov),以短篇小說最著名。他說怎麼寫小說?如果你第一頁寫了一面牆上掛了一支槍,你再寫了兩三頁之後,這個槍還沒有用上的話,就快點把它拿掉。沒有用的槍,沒有用的細節都是多餘。曹雪芹寫的東西一定後面有用,你看著什麼囉囉嗦嗦,後來通通用到了。劉姥姥這段寫得這麼仔細,鳳姐對她的那種態度,就是為了對照最後鳳姐臨終那種淒涼無助,向鄉下老太太求援。這麼有權有勢的一個人,忽喇喇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就是講鳳姐的下場。前後是有密切關係的。

劉姥姥也寫得活,鳳姐不是在裝腔作勢嗎?劉姥姥不管她三七二十一,拿了銀子以後樂不可支,她就講了:你真是給了我二十兩銀子,難怪大家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你老拔根寒毛比我們的腰還粗呢!」哇啦哇啦這麼講一堆,把鳳姐的那套裝腔作勢通通打掉了。這就是曹雪芹高明的地方,鳳姐還要再裝出一副樣子,劉姥姥給她幾句通通拆掉啦!

然後,劉姥姥就隨周瑞家的出來了。周瑞家的倒擔心劉姥姥粗鄙有些不安,就說劉姥姥怎麼會把她的那個外孫叫「板兒」的,推到鳳姐面前,口口聲聲「你侄兒,你侄兒」,「我說句不怕你惱的話,便是親侄兒,也要說和軟些。蓉大爺才是他的正經侄兒呢,他怎麼又跑出這麼一個侄兒來了。」劉姥姥就笑了,她說:「我的嫂子!我見了他,心眼兒裏愛還愛不過來,那裏還說得上話來呢。」你看,劉姥姥這個老太太寫得真有意思!她的那種直率,鄉下的原味,對照於官府裏頭的那種派頭,那種姿態,就有了強烈的對比,也等於是暗中批評了鳳姐的勢利,對窮親戚的高傲,鳳姐的下場也就暗暗地伏在這裏了。

《紅樓夢》寫人物,用各種的側面來描寫她,這是第二次寫鳳姐了,頭一次我們從林黛玉的眼中看鳳姐,第二次從劉姥姥的眼中看鳳姐,就這麼一個人,從各種角度側寫,正面寫,反面寫,以後還會再寫王熙鳳。

《紅樓夢》很重要的是寫人物,那麼多人物在小說裏面個個栩栩如生。鳳姐是鳳姐、林黛玉是林黛玉、薛寶釵是薛寶釵,襲人、晴雯……各個都非常個人化,這不容易做到的。

中國的小說以人物寫得活取勝,《紅樓夢》的人物就不用說了,《水滸傳》也是,那些人物,魯智深是魯智深,李逵是李逵,宋江、武松都是很活的。《水滸傳》以寫男性為主,全是寫粗獷的漢子,有幾個女性寫在裏頭,潘金蓮、潘巧雲、閻惜姣,三個淫婦,寫得好!《水滸傳》裏邊的人物,也讓你不會忘記。大家要學寫東西,看看這些很了不起的小說家,看看他們怎麼寫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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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回    占旺相四美釣游魚 奉嚴詞兩番入家塾

因為發現了一個繡春囊,賈府在大觀園自己抄家,寶玉身邊被王夫人認為是狐狸精的女孩子通通趕走,趕了以後,有的病死,有的自殺,有的出家當尼姑,這個大轉折使得大觀園的繁華往下落了。到第八十一回,整個書寫的筆觸也宕下來,有的批評說,前八十回文采飛揚,非常華麗,後四十回筆鋒黯淡,我認為這是因為情節所需,前面寫的是太平盛世,賈府聲勢最旺的時候,需要豐富、瑰麗的文采,後四十回賈府衰弱了,當然就是一種比較蒼涼、蕭疏的筆調出來了。因為前面調子拔得很高,這時候突然間降下來,很容易感覺到,我認為不是因為他的文采不迨,而是故意的,寫衰的時候,就是用這種筆調。

八十一回一開始,寶玉為迎春的遇人不淑擔憂,夜不成眠。迎春歸去之後,邢夫人像沒這事一樣,迎春是她名義上的女兒,但她毫無疼惜之心,賈赦更自私,用了孫家的錢,陷迎春於難堪的處境。倒是王夫人對迎春撫養了一場,頗為傷感,在房中嘆息。寶玉走來請安,看見王夫人臉上似有淚痕,也不敢坐,只在旁邊站著。王夫人說:「你又為什麼這樣呆呆的?」寶玉就講,「咱們索性回明了老太太,把二姐姐接回來……」講小孩子話嘛!那個時候的規矩,嫁出去了,怎麼可能住在娘家不走了呢。王夫人說:「你又發了呆氣了,混說的是什麼!大凡做了女孩兒,終久是要出門子的,嫁到人家去,娘家那裏顧得,也只好看他自己的命運,碰得好就好,碰得不好也就沒法兒。你難道沒聽見人說『嫁?隨?,嫁狗隨狗』,那裏個個都像你大姐姐做娘娘呢。」我說《紅樓夢》的大觀園就是個兒童樂園,寶玉跟這些姐妹們在一起度過他們最純潔的童年,這些青少年在裏頭沒有長大,沒有成人的煩惱,沒有外面世俗的污染,那是個理想世界,人間的太虛幻境,但是人總有一天會長大的,人大了,就開始有煩惱,第一個煩惱就是女孩子要出嫁。從前沒有自由婚姻,即使有自由婚姻也是個煩惱,到了婚嫁的時候是人生大關,你想想看,你選一個人,選中了就一輩子,這是多麼大的賭注。王夫人把他說了一頓,寶玉看講不通了,心裏不舒服,他跑到瀟湘館去,黛玉是他的知音,只有黛玉能懂他,所以一進到瀟湘館大哭起來。黛玉一看怎麼回事啊?是不是我得罪你了?他們兩個小兒女常常嘔氣嘛!他說:「不是。」那為什麼傷心?寶玉道:「我只想著咱們大家越早些死的越好,活著真真沒有趣兒!」想死了。自從七十幾回晴雯死了以後,寶玉就變了,有一種傷感,之前不懂的。晴雯是他最心愛的丫鬟,晴雯也是黛玉的另外一個分身,在眾姐妹裏面,黛玉是他的知己,在眾丫鬟裏面,晴雯是他的知己,所以晴雯這樣冤死,而且為他而死,寶玉是非常傷心的,寫了那麼長的一篇悼文祭悼她,人生的哀愁開始了。

寶玉出家就像《西遊記》裏面唐僧取經一樣,要經過九九八十一回的劫難,經歷人生各種的生離死別,他最後才悟道。在某種方面講,《紅樓夢》寫賈寶玉,可以說是寫佛陀這種人物,寶玉的出家,跟悉達多太子最後的悟道有相似之處,享盡了榮華富貴,看穿了老死病死苦,各種的人生苦難,一個一個經過他的眼前,所以這個時候迎春的苦難觸發了他的傷感。黛玉說:「這是什麼話,你真正發了瘋了不成!」寶玉說:「也並不是我發瘋,我告訴你,你也不能不傷心。前兒二姐姐回來的樣子和那些話,你也都聽見看見了。我想人到了大的時候,為什麼要嫁?嫁出去受人家這般苦楚!還記得咱們初結『海棠社』的時候,大家吟詩做東道,那時候何等熱鬧。如今寶姐姐家去了,連香菱也不能過來,二姐姐又出了門子了,幾個知心知意的人都不在一處,弄得這樣光景。」這種光景,大家散了!寶玉不喜歡散,他恨不得大家永遠不散,但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所以散的時候也很傷心。自從自己抄家,寶玉身邊的人好幾個被趕出大觀園,像寶釵這樣的客人,雖然沒有查抄到她的屋子,但想著要避嫌,自己也搬出大觀園了。園裏本來是十二金釵,?紫嫣紅百花齊放,現在一個一個走掉了,黯然失色了,所以寶玉傷心,很懷念大家一起吟詩作賦最快樂的時光。「黛玉聽了這番言語,把頭漸漸的低了下去,身子漸漸的退至炕上,一言不發,嘆了口氣,便向裏躺下去了。」這段寫的好,沒講什麼,但你會看到整個這種衰頹的東西。黛 玉了解他的心事,他那種傷感,黛玉馬上感染到了。

寶玉回去怡紅院,百無聊賴,隨便拿了一本《古樂府》來看,一翻看到曹孟德的〈短歌行〉:「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曹孟德就是曹操,這一首詩很有名的,講人生苦短,像清晨的露水,曹操一代梟雄,也會感到人生的無常與虛幻。寶玉以前從來沒有過這種蒼涼的心境,他也許傷心過、哀痛過,可是這種蒼涼他不曾感受,本來他是一個很開心的青少年,這時候他好像一下子老掉了,一看到就很刺心。他放下,又拿了另外一個集子,又是魏晉的《晉文》,看了一下子,「忽然把書掩上,托著腮,只管痴痴的坐著。」襲人來倒茶給他,說:『你為什麼又不看了?』寶玉也不答言,接過茶來喝了一口,便放下了。襲人一時摸不著頭腦,也只管站在旁邊呆呆的看著他。忽見寶玉站起來,嘴裏咕咕噥噥的說道:「好一個『放浪形骸之外』!」這是王羲之〈蘭亭集序〉裏面的一句話。大家知道魏晉是老莊思想盛行的時候,那時是亂世。中國人有兩套哲學,《紅樓夢》裏面這兩套哲學就常衝突。一個是進取的儒家,一個是退隱的道家,這入世、出世兩種哲學一直在互相消長,中國人的personality有這兩個東西存在,我們才活到今天,可進可退,不會一下子垮掉。我覺得中國人的個性像竹子,你把他彎往這裏彎到底,你一放,蹦!他又跳回去了。就是兩種哲學互相為用。魏晉的時候老莊的思想盛行,寶玉的個性本來傾向這一邊的,曹雪芹總在適當的時候,藉著一本古籍、一首詩、一句話剛好點題。這個時候怎麼形容寶玉的心境,很難啊!講半天也講不清楚。用「對酒當歌,人生幾何」、「放浪形骸之外」說他的傷感,他人生的最後想要解脫,就點出來了。《紅樓夢》的力量也常藉助古典文學畫龍點睛似的運用自如。

寶玉到大觀園,「一時走到沁芳亭,但見蕭疏景象,人去房空。」前八十回的大觀園,寫的都是花團錦簇、熱鬧繁華的景象,這個時候寫人去樓空的感受。走的走,亡的亡,散的散。「又來至蘅蕪院,更是香草依然,門窗掩閉。」蘅蕪院是誰住的?薛寶釵住的,以前他也到蘅蕪院去看寶釵,這時候寶釵已經搬出去了,香草依然。《紅樓夢》有他的語言風格,白話文與文言文交叉運用,用得好!有時候文白相夾,用得不好很生硬的,插不進去的,《紅樓夢》就「香草依然」四個字,把蘅蕪院景物依舊、人事已非這種的感受寫盡了。

寶玉轉過藕香榭,遠遠的看見幾個人在釣魚,一看是探春,李紋、李綺這兩姐妹,還有邢岫?。李紋、李綺是寶玉的嫂嫂李紈的姪女兒,來投靠這個賈府的窮親戚。賈府那麼大,盛的時候總有一?走動,有的是窮親戚,有的是富親戚。像薛寶釵家裏面很有錢是富親戚,李紋兩姐妹就是其中的窮親戚之一。在這部小說裏,她們是真正的flat character,從頭到尾,沒有給她們任何個性,也沒有講她們長得怎麼樣,大概長得不會醜啦,醜女進不了大觀園。她們還會寫幾句詩,除此,她們沒有故事,也沒有任何引導劇情的作用,這種character在《紅樓夢》裏有好幾個。那為什麼要寫她們呢?其實就是要湊熱鬧。小說裏面也需要一些陪襯,每次出來就都是那個樣子,沒有變化的,一個小說裏面如果通通變成round character,那就互相打架了。有她不嫌多,沒她也不嫌少的人物,你真的拿掉了,就會覺得好像大觀園裏面少了幾棵草。大觀園裏面就需要很多的花花草草,曹雪芹把她們放在那個地方,填滿了,站在那裏不動,就好像我們唱一齣戲要幾個龍套,沒有的話,舞臺空空的不好看。邢岫?不同,她是一個minor character,次要角色,她有個性,而且是有故事的。

這幾個女孩子在釣魚。《紅樓夢》裏面做什麼他都有意義的,他不會寫一大堆沒有意義的事情,這幾個人釣魚你看回目「占旺相四美釣游魚」,就知道等於是卜卦一樣,用釣魚試一試自己的運勢。中國有一句話,釣金龜,就是釣一個好女婿。這幾個女孩子後來都不錯,探春遠嫁海疆大吏,李紋也嫁了一個公子,邢岫?後來嫁給薛蝌,都有歸屬。唯獨賈寶玉,他姜太公釣魚,沒有與最愛的人結合,他的婚姻不是完美的,後來雖然娶了薛寶釵。我有一個看法,薛寶釵不是嫁給賈寶玉,是嫁給賈府,是嫁給賈府宗法社會一個很重要、需擔大任的位子。這些都有意義在裏頭的。

釣了半天,寶玉的丫頭麝月跑來說,老太太找你呢。到了賈母那裏,原來正在談有個會作法害人的馬道婆事敗了,給官府抓起來了。記得嗎?有一回,趙姨娘跟這個馬道婆勾起來,用紙人插針要害鳳姐跟寶玉,從前中國人相信這一套。拿那個針來戳紙人,戳到他們兩個發瘋,差點死掉。馬道婆等於是個巫婆,幸好那個瘋瘋癲癲的和尚又出現了,他念念咒,把寶玉那塊玉弄一弄,才救了回來。馬道婆犯案被抓住了,原來是她害人的!王熙鳳跟寶玉回想,他們也懷疑是趙姨娘作的梗,不過為了面子的關係,家醜不可外傳,就不出聲壓下來了。趙姨娘心地怨毒,當然下場也不好。

這回的後半部「奉嚴詞兩番入家塾」,講賈政要寶玉重進私塾去念書。從前像賈家這種大家族,不光是賈府,他們還有很多叔叔伯伯,反正都姓賈的,在那種宗法社會,要給子弟受教育的,這種家族就開一個家塾,開學校,請老師來教導這些子弟。寶玉第一次進私塾的時候,年紀還小,他之所以願意進去,其實有另外一個目的,他有一個好朋友叫秦鐘,是秦可卿的弟弟,跟他差不多同年紀,長得很好,兩個人互相羨慕,有一段非常好的感情。秦鐘除了是寶玉念書的伴侶、啟發他對男性的感情之外,他還有很重要的象徵上的意義。秦鐘──情種,《紅樓夢》是非常subtle 的,意義是一層一層的,取個名字也不是隨隨便便。在第五回裏有幾個曲子,等於是《紅樓夢》的prelude,前奏曲,講他們整個的命運,一開頭的那個曲子:「開闢鴻蒙」,就是天地開的時候,「誰為情種?」所以「情種」兩個字很要緊的,所以秦鐘有他的意義。秦鐘早夭,寶玉一直在思念他,我們說《紅樓夢》千里伏筆,秦鐘好早以前就死了,好多回都沒有講他了,偶爾提過一次,講柳湘蓮為他修墓什麼的,後來就不講了,到這個地方又出現了。

秦鐘不在以後,寶玉沒心思上學了。裝病,病了嘛!稀哩呼嚕就不念了。這麼久以後,賈政想起來,寶玉長大一點了,將來還是要去考科舉的,也是賈政對他最高的期望。考科舉就要念八股文,必須把他又趕回學校去,賈政還親自把寶玉送到私塾。私塾裏原本有一個老先生賈代儒,是賈家的一個親戚,學問大概很好,中過舉人之類的上不去了,淪落到變成教書先生。考上舉人後再考上進士,都是做官去了,弄到去教書糊口,那是文人的末路。賈政送寶玉去了,就說:「我今日自己送他來,因要求托一番。這孩子年紀也不小了,到底要學個成人的舉業,才是終身立身成名之事。如今他在家中只是和些孩子們混鬧,雖懂得幾句詩詞,也是胡謅亂道的;就是好了,也不過是風雲月露,與一生的正事毫無關涉。」寫詩,當時是邪門歪道,不入正流,要寫八股文章,跟前面對照,這很大的諷刺。賈政說,要考試,到底要以文章為主,你一點功夫都沒有,現在你不許作詩,多作八股文。寶玉前面剛剛要學魏晉竹林七賢「放浪形骸之外」,這下子馬上又抓來作八股文了,這是他最厭惡的東西。這種irony,諷刺,曹雪芹不經意的這麼放下去。要讀得很仔細才看得出來,跟他前面是尖銳的對比。寶玉的詩詞歌賦不錯,他有靈性,但是那時候作詩沒用,不像唐朝作詩可應考,詩作得好可以做大官,所以唐朝詩人多。清朝就是四書為主,考經書,考八股文,把人的思想抓得緊緊的。

這個地方有意思:「代儒回身進來,看見寶玉在西南角靠窗戶擺著一張花梨小桌」,花梨是很好的木頭,「右邊堆下兩套舊書,薄薄兒的一本文章,叫焙茗將紙墨筆硯都擱在抽屜裏藏著。代儒道:寶玉,我聽見說你前兒有病,如今可大好了?寶玉站起來道:大好了。代儒道:如今論起來,你可也該用功了。你父親望你成人懇切的很。你且把從前念過的書,打頭兒理一遍。每日早起理書」,理書就是溫習書,「飯後寫字,晌午講書,念幾遍文章就是了。寶玉答應了個『是』,回身坐下時,不免四面一看。」他幾年前在這邊私塾裏念過書的,那時候他在裏面大鬧學堂,大打出手,這些小孩子互相吃醋嘛!「見昔時金榮輩不見了幾個」,那個金榮是其中頑童之一,「又添了幾個小學生,都是些粗俗異常的」。景物依舊,人事已非,都變了。下面出現一句:「忽然想起秦鐘來」,所以我講嘛,後四十回不是別人寫的,如果是高鶚寫的,我想,他顧不到這個地方的,想不起這個東西的,在好多回以前,秦鐘跟寶玉的關係,在這個節骨眼的地方又出現了。本來很乏味的這麼一章,回去私塾裏面,怎麼寫?又沒有任何drama,不好寫。寫寶玉回來,理理書就完了,那麼這回就糟糕了。這一句話,把它提起來,你看,寶玉忽然想起秦鐘來,「如今沒有一個做得伴說句知心話兒的,心上淒然不樂,卻不敢作聲,只是悶著看書。」就這麼一句話,心情變了,想到過去死去的朋友,寶玉的心境愈來愈淒涼,所以他出家不是偶然的。我們看小說要看這種地方,如果你放過了,那就不曉得他的妙處和重要性,寶玉回來念書講了半天,其實就是在等這一句,前面都營造好了,你以為他囉囉嗦嗦講了半天,等他畫龍點睛,?的出來一句,一下子,這一回就完整了。所以他每一回是一個很完整的單元,這時以思念起秦鐘把這一回作結。

有人說,我記得張愛玲講的吧!她說看完前八十回,到了八十一回天昏地暗。這個地方她一定沒看懂,八十一回妙在這裏,把前面都扣住了,才往下走得了,如果他不寫這一段,不寫這麼一句話,前面崩掉的,跟它不連結的。這一回的確沒有什麼太重要的人物出現,也沒有什麼太重要的事情發生,就在這個地方、這個時候,他畫龍點睛一下,就把整本書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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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回    甄士隱詳說太虛情 賈雨村歸結紅樓夢

寶玉找不到了,寶釵、探春、惜春都心裏有數,曉得他恐怕出家了,不回來了。只是襲人受不了,她「心痛難禁,一時氣厥。」暈過去了,要用開水來灌,才醒過來。大夫來看說是急怒所致。哭得太傷心後,朦朦朧朧地睡著了。夢裏面,好像寶玉來到她面前,又好像是個和尚,手裏拿了一本冊子,掀了看還說:「你別錯了主意,我是不認得你們的了。」最後寶玉放心不下的還是襲人,跟她講一下,我跟你俗緣盡了。襲人心裏就想:「『寶玉必是跟了和尚去。上回他要拿玉出去,便是要脫身的樣子,被我揪住,看他竟不像往常,把我混推混搡的,一點情意都沒有。後來待二奶奶更生厭煩。在別的姐妹跟前,也是沒有一點情意。這就是悟道的樣子。但是你悟了道,拋了二奶奶怎麼好!我是太太派我伏侍你,雖是月錢照著那樣的分例,其實我究竟沒有在老爺太太跟前回明就算了你的屋裏人。若是老爺太太打發我出去,我若死守著,又叫人笑話;若是我出去,心想寶玉待我的情分,實在不忍。』左思右想,實在難處。」她想到剛才的夢,好像已和我無緣,倒不如死了乾淨。這個襲人心事最重。

這最後一回,是《紅樓夢》整部書最高的一個峰,也可能是中國文學裏面最powerful的一個場景。前面的鋪敘都是要把這個場景推出來。我講過《紅樓夢》在情節發展上有兩條線,一條是賈府興衰,榮國府、寧國府的興衰,我們都看到了,從開頭的極盛,一直到抄家的衰弱,整個故事看完了。另外一條線就是寶玉悟道出家的旅程,我們也從頭到尾看到,現在是最後一個scene。寶玉出家這一幕,小說裏面叫climax,到了高潮的時候,最後畫龍點睛。一個主題點睛的時候,要看他怎麼寫,如果寶玉出家這一場寫得不好,寫得不夠力,這本書就collapse,會垮掉,你看多麼重要。寶玉怎麼出家?想想看,如果他是普通人,和尚就剃度一下,禮敬一下,這個不夠。《紅樓夢》的境界是拔高起來的,別忘了它有一個神話架構在那裏,寶玉出家也是在神話架構裏最高潮的一段。這段不長,就一個scene,看他怎麼寫的。「且說賈政扶賈母靈柩,賈蓉送了秦氏鳳姐鴛鴦的棺木到了金陵,先安了葬。賈蓉自送黛玉的靈也去安葬。賈政料理?基的事。一日接到家書,一行一行的看到寶玉賈蘭得中,心裏自是喜歡。後來看到寶玉走失,復又煩惱,只得趕忙回來。」本來兒子、孫子中舉了是大喜事,一看,怎麼寶玉丟掉了,當然快點回去。「在道兒上又聞得有恩赦的旨意,又接家書,果然赦罪復職,更是喜歡,便日夜趲行。」在半路知道家裏邊也復職了,便日夜趕路。「一日,行到毘陵驛地方,那天乍寒下雪,泊在一個清淨去處。賈政打發眾人上岸投帖辭謝朋友,總說即刻開船,都不敢勞動。船中只留一個小廝伺候,自己在船中寫家書,先要打發人起早到家。寫到寶玉的事,便停筆。抬頭忽見船頭上微微的雪影裏面一個人,光著頭,赤著腳,身上披著一領大紅猩猩?的斗篷,向賈政倒身下拜。」你們想想看,一片白茫茫的雪景,船停在那個岸邊,忽見有個影子走過來,剃了光頭,赤了腳,和尚的樣子。雪地裏披著猩猩紅的斗篷,多麼鮮明的一個景象。一來了,跪下來,向賈政下拜。「賈政尚未認清,急忙出船,欲待扶住問他是誰。那人已拜了四拜,站起來打了個問訊。」合十為禮,就等於說打了一個招呼。「賈政才要還揖,迎面一看,不是別人,卻是寶玉。賈政吃一大驚,忙問道:『可是寶玉麼?』那人只不言語,似喜似悲。賈政又問道:『你若是寶玉,如何這樣打扮,跑到這裏?』寶玉未及回言,只見舡頭上來了兩人,一僧一道」,渺渺大士、茫茫真人,前面第一回的時候,也是他們兩個出來,讓寶玉下凡。現在下凡塵緣已盡,要把他護送回去了。只見他倆「夾住寶玉說道:『俗緣已畢,還不快走。』說著,三個人飄然登岸而去。賈政不顧地滑,疾忙來趕。見那三人在前,那裏趕得上。只聽得他們三人口中不知是那個作歌曰:我所居兮,青埂之?。我所遊兮,鴻蒙太空。誰與我遊兮,吾誰與從,渺渺茫茫兮,歸彼大荒。」大家記得《紅樓夢》開始的時候那塊石頭嗎?本來是女媧煉石補天,煉了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石頭,三萬六千五百塊都用光了,就是那一塊石頭沒有用上,留在大荒山、青埂?下,青埂?──情根?,這塊石頭化為寶玉就是情根,這時候塵緣已盡又回去了。可以想像得到在雪地上,一僧一道飄然而去,一大片白茫茫的雪,響徹大地的歌聲傳過來了。「賈政一面聽著,一面趕去,轉過一小坡,倏然不見。賈政已趕得心虛氣喘,驚疑不定,回過頭來,見自己的小廝也是隨後趕來。賈政問道:『你看見方才那三個人麼?』小廝道:『看見的。奴才為老爺追趕,故也趕來。後來只見老爺,不見那三個人了。』賈政還欲前走,只見白茫茫一片曠野,並無一人。」白茫茫一片曠野,第五回寶玉到太虛幻境裏面,《紅樓夢》十二支曲的最後一支:〈鳥飛各投林〉只剩下白茫茫一片大地真乾淨。兩個對照起來,都是白茫茫大地,所有的俗緣,所有的喜怒哀愁,所有的七情六慾,通通不見了,寶玉超脫了,他的佛身隨著這一僧一道,飄然而去,不留在這個塵世上。「賈政知是古怪,只得回來。」

「眾家人回舡,見賈政不在艙中,問了舡夫,說是老爺上岸追趕兩個和尚一個道士去了。」兩個和尚,一個是寶玉囉。「眾人也從雪地裏尋?迎去,遠遠見賈政來了,迎上去接著,一同回船。賈政坐下,喘息方定,將見寶玉的話說了一遍。眾人回稟,便要在這地方尋覓。賈政嘆道:『你們不知道,這是我親眼見的,並非鬼怪。況聽得歌聲大有元妙。那寶玉生下時銜了玉來,便也古怪,我早知不祥之兆,為的是老太太疼愛,所以養育到今。便是那和尚道士,我也見了三次:頭一次是那僧道來說玉的好處;第二次便是寶玉病重,他來了將那玉持誦了一番,寶玉便好了;第三次送那玉來,坐在前廳,我一轉眼就不見了。我心裏便有些詫異,只道寶玉果真有造化,高僧仙道來護佑他的。豈知寶玉是下凡歷劫的,竟哄了老太太十九年!如今叫我才明白。』說到那裏,掉下淚來。」這非常動人的一番話。你想想,這個父親以前對寶玉是多麼嚴厲,打他、罵他、看不起他,這下子和解了,父子之間有了一種同情的了解,也就是佛家跟儒家之間,有了一種對話了。這一回,用非常動人非常鮮明的意象:雪地、歌詞、歌聲、寶玉的形貌,來把它背底下的深意非常具體的描畫出來。這就是象徵跟寫實在這個地方達到了最高峰。寶玉出家,跟父親拜別,賈政頓時的了悟是很動人的描寫,他知道了寶玉不是凡人,他怪他、罵他,一切寶玉自己曉得的,原來他是來歷劫的,哄了老太太十九年。這個understanding,這一種的理解,使得這本書又提升了一層。

賈政平常是相當迂腐的一個人,但政老爺偶爾也有他敏感的地方。記得嗎?有一次過元宵節,寶玉和大觀園的女孩子們都來作燈謎,那些燈謎賈政看起來都不吉祥,都沒有福壽之徵,心中很不舒服,他感覺這些後輩的命運恐怕不會完美。薛寶釵是猜了竹枕頭,最後恩愛夫妻不到冬。元妃猜了炮仗,一放就完了。黛玉猜了更香,慢慢燒盡,慢慢煎熬。所以賈政是有某些敏感的,這一次悟到了寶玉的命運,對這個兒子一下子諒解了,寫得非常動人。

賈政回家以後曉得這件事沒辦法了,只好認了。王夫人也知道沒辦法了,跟薛姨媽談起寶釵受委屈。她講,如果說我的命不好的話,我不應該有那麼好的媳婦,這個媳婦,雖然她那麼難過,哭得那麼傷心,可是還不失其端莊的樣子。的確,寶姑娘也不同一般,以後她要撐大局的,整個賈府要靠她撐起來,她不能失去端莊,儒家的那套東西她要撐住。兩個人又講起一個難題,襲人怎麼辦?按理講襲人是寶玉的妾,但是沒有明講,是王夫人心中暗許的,賈政並不知道。所以襲人是妾身未明。如果她名分上是寶玉的妾,那她留下來沒問題,她不是,明的她只是丫頭,那也不好叫她在這裏守一輩子。如果隨隨便便放出去,嫁一個小廝,又委屈了她。《紅樓夢》裏面那些大丫鬟,年紀大了,都是要放出去的,大概都是配那些傭人,她們的命運大致如此。可是襲人不同啊,她實際是寶玉的妾,服侍過寶玉,隨隨便便把她嫁掉也不行,薛姨媽就講了,好好地給她說一門親事,好好地嫁出去。薛姨媽就去勸襲人了,襲人本來不肯的。她的個性比較溫和,很柔順的一個人,她也沒辦法說要尋死,像鴛鴦那樣很剛烈的死在賈府,襲人做不出來,鴛鴦可以說是跟著老太太走了,殉主,襲人不能說是為了寶玉殉情,講不通。她妾身不明,非常尷尬,只能苦勸她。這時她的哥哥花自芳和嫂嫂也給她在外頭托親戚做謀,說了城南的蔣家,有房有地,又有鋪面,滿殷實的,不是一個窮小子。而且姑爺年紀只大襲人幾歲,還未娶妻,是名正言順娶她做正房的。人長得又好,百裏挑一,對她很合適的。王夫人聽了就說:「那好,過幾天就接出去吧。」王夫人告訴寶釵,還是請薛姨媽說服襲人。襲人當然很悲傷,但又不敢違命。心裏想起寶玉那年到他家去,花自芳跟媽媽想把她贖回去,襲人說我死也不回去,讓他們知道她跟定寶玉了。現在沒辦法了,要回娘家去嫁人了,她沒法死在賈府,就死在家裏也行。回去了,哥哥嫂嫂對她很好,她想,若是死在哥哥家裏,豈不又害了哥哥,那怎麼辦?「千思萬想,左右為難,真是一縷柔腸,幾乎牽斷,只得忍住。」

下面這一段有意思了,「那日已是迎娶吉期。襲人本不是那一種潑辣人,委委屈屈的上轎而去,心裏另想到那裏再作打算。豈知過了門,見那蔣家辦事極其認真,全都按著正配的規矩。一進了門,丫頭僕婦都稱奶奶。襲人此時欲要死在這裏,又恐害了人家,辜負了一番好意。那夜原是哭著不肯俯就的,那姑爺卻極柔情曲意的承順。到了第二天開箱,這姑爺看見一條猩紅汗巾,方知是寶玉的丫頭。原來當初只知是賈母的侍兒,益想不到是襲人。此時蔣玉菡念著寶玉待他的舊情,倒覺滿心惶愧,更加周旋,又故意將寶玉所換那條松花綠的汗巾拿出來。」松花綠的汗巾是誰的?襲人的。「襲人看了,方知這姓蔣的原來就是蔣玉菡,始信姻緣前定。襲人才將心事說出。蔣玉菡也深為嘆息敬服,不敢勉強,並越發溫柔體貼,弄得個襲人真無死所了。」到這個時候,襲人一看兩條汗巾一紅一綠,配起來了,這汗巾是寶玉頭一次見到蔣玉菡的時候,跟他互換表記,寶玉把自己隨身那條松花綠的汗巾給了蔣玉菡,其實這條汗巾本是襲人的,他剛好帶著。蔣玉菡就把自己圍的一條猩紅的汗巾,給了寶玉。汗巾是北靜王賜他的,來自女兒國的貢品,很珍貴的。兩個人互相交換汗巾做為友誼表記。那時冥冥中寶玉等於已經替襲人下了聘。

寶玉出家,了卻俗緣,他還給父母的是一個功名,這是賈府所需要的;給他妻子寶釵一個兒子,這對儒家宗法家庭倫理是重要的;給他的妾,俗緣最深的襲人一個丈夫,這事才了了。這個丈夫不是普通人,蔣玉菡跟寶玉之間也有一段特別的感情,所以他本身的俗緣,就在這一男一女的身上。這兩個人是他最親密的女性、男性,這兩個人的結合,也就是寶玉的肉身一劈為二,在這兩個人身上再合起來。他的俗緣才達到了圓滿的結束。
這一回是整部小說寫實架構裏面最後的一個episode ,小說裏面最後的一節很要緊的,等於是畫龍點睛、點到主題的時候。這裏的主題是什麼,寶玉的佛身隨著一僧一道走了,完成了他佛道的緣分。他的肉身,他的俗緣,在這男女兩人身上得到了另外一個圓滿的結局。所以一般講起來,都認為寶玉出家整部小說就結束了,認為是佛道哲學得到最後勝利。其實不然,在襲人的婚姻上,他世俗的緣分,得到圓滿的結局。所以儒家跟佛道,入世跟出世是相生相剋、相輔相成。他安排圓滿的結果不是興之所至的,把襲人的結局放到最後這個episode,不是隨便安排的。你看在那麼早的時候,透過兩條汗巾子已經互訂了,是寶玉替她下聘的。如果把襲人隨隨便便嫁給任何一個男人,就是蹧蹋了襲人了,這也是寶玉不允許的,寶玉一定要給她找一個丈夫,那個丈夫能夠代替他自己完成他在這個世上的俗緣。別忘了寶玉在九十七回的時候,他去一個宗王府看戲,又碰到蔣玉菡了。那天蔣玉菡演了什麼戲?《占花魁》,我前面講過,《占花魁》就是講《賣油郎獨占花魁女》。這個賣油郎名字叫做秦鍾,這名字也很特殊,你們記得在第九回、十五回有個人物叫秦鐘嗎?秦可卿的弟弟,這兩姐弟對寶玉少年時情的啟蒙很要緊。秦鐘──情種,這一串故事裏面有好多情種。蔣玉菡在飾演秦鍾這個角色的時候,對花魁女這個妓女,非常的憐香惜玉,滿腹柔情,本來他好不容易存了一年的銀子,準備要來嫖她的,因為看花魁女醉得那麼厲害,被客人欺負,他於心不忍,一股憐香惜玉的感情,演出那一折很有名的〈受吐〉,花魁女醉後嘔吐,秦小官在旁照顧她,只好用他那襲好不容易穿上的新的長衫去接,不嫌腌臢,無比憐惜。寶玉在下面看呆了,整個人融入到秦小官身上去,在那一刻,寶玉跟秦小官已經identified,認同了那種感情,對女孩子不是肌膚肉體,而是一種憐香惜玉的感情,這是賈寶玉最高的一種情操。所以蔣玉菡在那個戲作為演員,已經替他演出來了那個角色,最後他也替賈寶玉扮演了花襲人的丈夫。那一下子的認同非常的重要。《紅樓夢》絕對不會隨便寫書中演的戲,他有很深的涵義在裏頭。所以這一回的結局,和前面的鋪陳都是伏筆,花魁女、花襲人,蔣玉菡、賈寶玉,有非常深刻的關連,所以最後這個episode,在整部小說寫實架構才會這樣子安排,有他更深一層的意義在那裏。

下面兩個象徵的人物又出來了。賈雨村、甄士隱在第一回就出現,後來,他們一個是書生,一個是道士,這是我們文化裏面經常出現的兩種人物。一個平凡的書生,經過求名求利、科考當官的過程,在紅塵中打滾、浮沉,官位升升降降、得意失意,沒有任何官職後,又是一個凡夫俗子。賈雨村一生追逐世俗名位,從沒有覺醒過來。甄士隱是個道士,未悟道出家前,還幫助過賈雨村,致贈金錢讓他去考試,然後兩個人的人生分道揚鑣。甄士隱早經劫難,出家修行,他們變成一個是入世的、世俗的,一個是出世的、悟道的,這兩種人物典型在小說裏面一直存在。中間兩個人見過一次,賈雨村那時候還高高在上,甄士隱講的話他也沒聽進去,這個時候,官也丟了,人生也過了,開頭就在一起的兩個人又碰在一塊了。

甄士隱是書中寓言式的人物,他成道了,對於《紅樓夢》寶玉這塊石頭歷劫的故事非常清楚,他講給賈雨村聽。賈雨村就問他這些人的命運,他說:「我們這族賈家的閨秀這麼多這麼好,為什麼從元妃算下來,結局都這麼平常呢?」士隱嘆道:「老先生莫怪拙言,貴族之女俱屬從情天孽海而來。大凡古今女子,那『淫』字固不可犯,只這『情』字也是沾染不得的。所以崔鶯蘇小,無非仙子塵心,宋玉相如,大是文人口孽。凡是情思纏綿的,那結果就不可問了。」《紅樓夢》的這個世界是孽海情天,「厚地高天,堪嘆古今情不盡;痴男怨女,可憐風月債難償」,孽海情天構成《紅樓夢》的宇宙,甄士隱講是寓言式的,又講這個賈家後來「蘭桂齊芳」,還會起來的。最後呢還有一個他自己的事情沒有了,就是他的女兒英蓮。英蓮就是薛蟠的妾香菱,後來雖然扶正了,卻生孩子難產而死,所以甄士隱要去把她的魂接來歸隊。

最後的結尾,空空道人又來了。開頭那個渺渺真人、茫茫大士,把那一塊石頭放回到青埂?去,又經過好幾劫了。劫,是佛家的一個時間單位,天地的一成一敗謂一劫。經過了幾劫以後,空空道人又來了,看到那個石頭上面記了很多聞世傳奇,故事都寫出來了,就想,要不要找一個人抄下來,不把它記下來可惜了。一找找到急流津覺迷渡口,茅舍裏面有一個人睡在那個地方,看起來好像很有學問的樣子,就問他:「你肯不肯抄?」原來是賈雨村在那裏。他說:「這個故事我知道了,用不著找我,你去找悼紅軒裏面有個曹雪芹先生,你去找他抄下來好了。」那空空道人牢牢記著此言,又不知過了幾世幾劫,果然有個悼紅軒,見那曹雪芹先生正在那裏翻閱歷來的古史。空空道人便將賈雨村言了,方把這《石頭記》示看。那雪芹先生笑道:「果然是『賈雨村言』了!」空空道人便問:「先生何以認得此人,便肯替他傳述?」曹雪芹先生笑道:「說你空,原來你肚裏果然空空。既是假語村言,但無魯魚亥豕以及背謬矛盾之處,樂得與二三同志,酒餘飯飽,雨夕燈窗之下,同消寂寞,又不必大人先生品題傳世。似你這樣尋根究底,便是刻舟求劍,膠柱鼓瑟了。」那空空道人聽了,仰天大笑,擲下抄本,飄然而去。一面走著,口中說道:「果然是敷衍荒唐!不但作者不知,抄者不知,並閱者也不知。不過遊戲筆墨,陶情適性而已!」在這部小說最後,來了這麼道家的一種反諷的嘲笑語氣,講的是什麼呢?記得嗎?前面第一回的時候,是:「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云作者痴,誰解其中味」,到這個時候,他講「說到辛酸處,荒唐愈可悲。由來同一夢,休笑世人痴!」

再回頭看看整部小說,別忘了它的主題曲〈好了歌〉:「世人都曉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講了神仙,也就是悟道了。「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塚一堆草沒了。」世事無常,變幻不定。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金銀忘不了!終朝只恨聚無多,及到多時眼閉了。」徵逐名利一場空。「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說恩情,君死又隨人去了。」道家很狠的,把人生非常無情的一面講出來。「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兒孫忘不了!痴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兒孫誰見了?」兒孫孝順怎麼比得痴心父母,總是比不上的。〈好了歌〉,好就是了,了就是好,不了就不好,越要好,就要了。這就是整部《紅樓夢》的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