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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 1
．葉慶炳
人間副刊編者為了把中國古典愛情小說介紹給廣大的讀者群，計畫在副刊闢一塊介紹並討論中國古典愛情小說的園地，每隔數日推出一篇。我很欣賞編者的構想——寓學術於趣味之中，使廣大的讀者群不知不覺的由此跨入宏麗的中國古典文學殿堂，使中國古典文學的欣賞與研究不再是少數大學文學系學生的事。所以當編者要我為這塊園地寫幾句開場白。我毫不猶豫的就答應了。雖然，我知道有更多這方面的專家學者比我更適合寫這篇文字。
大概就在人間編者和我談起這個構想的前半個月，我在學校和十幾位中文系的同學閒談，話題正集中在「學業與愛情的和諧與衝突」上。我想起前些日子和一位同事打的賭，於是就發給每位同學一張紙條，要他們回答一個問題，並且一聽到題目就憑直覺立即寫下答案，絕不思索研究。我宣佈了題目﹕「世界上最偉大的愛情故事是那一個？」當我收齊了紙條在桌上攤開一看，不覺怔住了。原來除了一張紙條是空白外，其餘全都寫著「羅蜜歐與茱麗葉」。我賭輸了，輸了一客牛排。我那位同事早已料到這樣的結果（說不定他先來過一次民意測驗，才有恃無恐的提出這相當一日所得的賭注）。牛排已經入了他人之腹，但心裏總覺得不服氣，這般清一色的答案出諸外文系同學，我沒什麼可說；偏偏是出諸中文系同學！所以在挫傷之餘，一聽到人間編者的這個構想，使我頓有空谷足音之感。這篇開場白自然更非為不可了。
談到中國古典愛情小說，你一定會想到唐傳奇中許多篇才子佳人血淚交織而成的愛情故事，你也一定會想到宋元明話本所描述的屬於市井小民樸實無華的真情真愛，至於章回小說如紅樓夢中的纏綿悱惻的兒女癡情，你一定更津津樂道。這些，都用不看我在這裏嘵舌，相信不久將有許多精彩的論文在人間這塊園地中與讀者見面。作為「中國古典文學中的愛情論叢」的開場白，我試著就中國古典愛情小說的源頭上作一番探索。這真是一種嘗試，因為到現在還沒有人寫一部「中國愛情小說發展史」可以供我參考。
一、先秦兩漢有愛情詩而無愛情小說。
漢書藝文志所載小說十五家，都已名存實亡，所以我們事實上已看不到先秦兩漢的小說，固不僅看不到那時期的愛情小說而已。當然，你如果從子史等古籍中挑選一段說它是小說，那當然又當別論。即使這樣，你仍然看不到愛情小說。就漢志十五家小說存目看，不可能有愛情小說在內。而且一直到漢世，小說的形態仍停停留在桓譚新論所謂的「殘叢小語」，這是不適合寫愛情小說的。一般說來，愛情小說需要較長的篇幅。所以我說先秦兩漢無愛情小說，應該不會離事實太遠。
但那時候無愛情小說，並不等於說那時候的人不談愛情；他們用詩歌表現愛情。詩經國風有許多愛情詩是眾所周知的，其中有些甚至頗具故事性。到了漢代，民間樂府中還保存了一些愛情詩。像「上邪」這首短歌唱出了男女永不分離的誓言，「孔雀東南飛」這首長詩則描述了一對不願被拆散的夫婦以身相殉的悲劇故事。就現存資料看，詩經時代的愛情詩遠比兩漢多，我想這和漢世禮教流行有關。詩齊風南山詩說﹕「取妻如之何？ 必告父母。」又說﹕「取妻如之何？ 匪媒不得。」取妻固然要稟告父母，徵求同意，並且明媒正娶。但當事人還是有相當的自主權。到了禮教盛行，「必告父母」、「非媒不得」就變成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父母由參與變成了一手包辦。於是婚前的戀愛被禁止，至於夫婦之愛，更大量的摻雜了倫理的成分。漢代愛情詩不及詩經時代可觀，應該就是這個原故。
二、魏晉南朝的志怪書是愛情小說的溫床。
到了魏晉時代，禮教在任誕風氣的衝擊下，有相當程度的動搖。像竹林七賢的阮籍不守「叔嫂不通問」的古制逕與嫂子話別，甚至醉臥酒家婦身側而不避嫌疑。劉伶則赤身裸體，聲言以天地為屋宇，以屋宇為褌衣（有檔褲也），還嘲諷客人為何走入他的褌衣中。雖然他們在兩性關係上還不至於亂來，那時的婚姻也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禮防究竟變得鬆弛了些。在隋書經籍志列為小說類的劉義慶世說（即世說新語）中有二則文字，值得提出來談談。第一則見於該書「雅量」第六﹕太傅郗鑒派了一位門生到丞相王導家去物色一位女婿。王導告訴門生說﹕「我家子弟都在東廂，你過去任選一位好了。」門生到東廂看過之後，回去向郗鑒報告說﹕「王家諸郎都很好。但有的聽說來選女婿不免矜持作態；只有一位在東床坦腹而臥，彷彿根本沒有選女婿這回事。」郗鑒說﹕「那就選他好了。」這位坦腹東床的就是王羲之，他的終身伴侶就這樣被選定了。這則故事透露了當時「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另一則見於「惑溺」第三十五﹕韓壽是個美男子。擔任著賈充的屬吏。每當賈充和他的屬吏們聚會，賈充的女兒就從青瑣（古時門窗上的雕飾）中偷看韓壽。她由於愛他，畫思夜想，甚至作起情詩來。後來婢女到韓壽家去，向韓壽示意，而且告訴他小姐非常美貌。韓壽聽了心動，就請婢女暗通消息，約定日子去幽會。他的行動很矯健，跳牆進去幽會，賈家上下根本都不知道。此後賈充只覺得自己女兒刻意打扮起來，連言談也喜氣洋洋，跟往常不同。後來，賈充和屬吏聚會，聞到韓壽身上有奇香；此香是外國所貢，著人身上，歷周不歇。賈充心想皇上只把此香送給陳騫和自己，別人不可能有，因此懷疑韓壽與自己女兒私通，但轉念一想，家裏垣牆高崇，關防嚴密，二人怎能私通？於是他藉口有盜賊侵入。命人檢修垣牆。檢修者報告道﹕「別處垣牆沒有異樣，只是東北角如有人跡。但東北角情很高，似乎不是人所能踰越的。」賈充把女兒的左右傳來盤問，終於明白了真相。但他秘而不宣，乾脆把女兒嫁給了韓壽。這兩篇文字如果專就韓壽和賈女的愛情大事發揮，可以成為一篇動人的愛情小說；但作者卻仍以賈充惑溺其女為主旨，正證明了其時禮防雖稍鬆懈，而自由戀愛仍非士大夫社會所能許可。倒是在禮法所未及的民間兒女之間，可以像國風中男女一樣大談戀愛，吳歌西曲中的許多愛情小詩就是最好的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