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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典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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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先勇細說紅樓夢(精裝增訂限量簽名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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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本清源說紅樓(XLP0054)

類別: 文學‧小說‧散文>古典文學
叢書系列:中國歷代經典寶庫
作者:白先勇 策畫
出版社:時報文化
出版日期:2018年07月13日
定價:580 元
售價:458 元(約79折)
開本:18開/平裝/648頁
ISBN:97895713729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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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進一步討論《紅樓夢》後四十回的功過得失之前,先簡單回顧一下後四十回誕生的來龍去脈。乾隆五十六年(一七九一)由程偉元、高鶚整理出版木刻活字版排印一百二十回《紅樓夢》,中國最偉大的小說第一次以全貌面世,這在中國文學史上應是劃時代的一件大事。這個版本胡適稱為「程甲本」,因為是全本,一時洛陽紙貴,成為後世諸刻本的袓本,翌年一七九二,程、高又刻印了壬子年的修訂本,即胡適大力推薦的「程乙本」,合稱「程高本」。在「程高本」出版之前,三十多年間便有各種手抄本出現,流傳坊間,這些抄本全都止於前八十回,因為有脂硯齋等人的批注,又稱「脂本」,迄今發現的「脂本」共十二種,其中以「甲戌本」、「己卯本」、「庚辰本」、「甲辰本」、「戚序本」(亦稱「有正本」)比較重要。程偉元在「程甲本」的序中說明後四十回的由來:是他多年從藏書家及故紙堆中搜集得曹雪芹原稿二十多卷,又在鼓擔上發現了十餘卷,併在一起,湊成了後四十回,原稿多處殘缺,因而邀高鶚共同修補,乃成全書:

「爰為竭力搜羅,自藏書家,甚至故紙堆中無不留心,數年以來,僅積有二十餘卷。一日偶於鼓擔上得十餘卷,遂重價購之,欣然翻閱,見其前後起伏,尚屬接榫,然漶漫不可收拾,乃同友人細加釐剔,截長補短,抄成全部,復為鐫版,以公同好。」

    「程乙本」的引言中,程偉元和高鶚又有了如下申明:

    「書本後四十回,係就歷年所得,集腋成裘,更無他本可考。惟按其前後關照者,略為修輯,使其有應接而無矛盾。至其原文,未敢臆改,俟再得善本,更為釐定。且不欲盡掩其本來面目也。」

    程偉元與高鶚對後四十回的來龍去脈,以及修補的手法原則說得清楚明白,可是胡適就是不相信程、高,說他們撒謊,斷定後四十回是高鶚偽托。胡適做學問有一句名言:拿出證據來。胡適證明高鶚「偽作」的證據,他認為最有力的一項就是張問陶的詩及注。張問陶是乾隆、嘉慶時代的大詩人,與高鶚鄉試同年,他贈高鶚的一首詩〈贈高蘭墅鶚同年〉的注有「《紅樓夢》八十回以後,俱蘭墅所補」這一條,蘭墅是高鶚的號。於是胡適便拿住這項證據,一口咬定後四十回是由高鶚「補寫」的。但張問陶所說的「補」字,也可能有「修補」的意思,這個注恐怕無法當作高鶚「偽作」的鐵證。胡適又認為程序說先得二十餘卷,後又在鼓擔上得十餘卷,「世間沒有這樣奇巧的事!」那也未必,世間巧事,有時確實令人匪夷所思。何況程偉元多年處心積慮四處搜集,並非偶然獲得,也許皇天不負苦心人,居然讓程偉元收齊了《紅樓夢》後四十回原稿,使得我們最偉大的小說能以全貌面世。

    近二、三十年來倒是愈來愈多的學者相信高鶚最多只參與了修補工作,《紅樓夢》後四十回不可能是高鶚一個人的「偽作」,後四十回本來就是曹雪芹的原稿。例如海外紅學重鎮,「五四運動」權威周策縱;台灣著名歷史小說家、紅學專家高陽;中國大陸幾輩紅學專家:中國紅樓夢學會首任會長吳組緗、中國紅學會副會長胡文彬、中國紅樓夢學會常務理事吳新雷、中國紅樓夢學會顧問甯宗一、北京曹雪芹學會副會長鄭鐵生,這些對《紅樓夢》有深刻研究的專家學者們,不約而同,對後四十回的作者問題,都一致達到以上的看法。

    我個人對後四十回嘗試從一個寫作者的觀點及經驗來看,首先,世界上的經典小說似乎還找不出一部是由兩位或兩位以上的作者合著的。因為如果兩位作家才華一樣高,一定個人各有自己風格,彼此不服,無法融洽,如果兩人的才華一高一低,才低的那一位亦無法模仿才高那位的風格,還是無法融成一體。何況《紅樓夢》前八十回已經撒下天羅地網,千頭萬緒,換一個作者,如何把那些長長短短的線索一一接榫,前後貫徹,人物語調一致,就是一個難上加難不易克服的問題。《紅樓夢》第五回,把書中主要人物的命運結局,以及賈府的興衰早已用詩謎判詞點明了,後四十回大致也遵從這些預言的發展。至於有些批評認為前八十回與後四十回的文字風格有差異,這也很正常,因前八十回寫賈府之盛,文字應當華麗,後四十回寫賈府之衰,文字自然比較蕭疏,這是情節發展所需。其實自從七十七回「俏丫鬟抱屈夭風流,美優伶斬情歸水月」,抄大觀園後晴雯遭讒屈死,芳官等被逐,小說的調子已經開始轉向暗淡淒涼,寶玉的心情也變得沉重哀傷,所以才在下一回「痴公子杜撰芙蓉誅」對黛玉脫口講出:「茜紗窗下,我本無緣,黃土壟中,卿何薄命」這樣摧人心肝的悼詞來。到了第八十一回,寶玉心情不好,隨手拿了一本《古樂府》翻開來,卻是曹操的〈短歌行〉:「對酒當歌,人生幾何。」一代梟雄曹孟德感到人生苦短,世事無常的滄桑悲涼,也感染了寶玉,其實後四十回底層的基調也佈滿了這種悲涼的氛圍,所以前八十回與後四十回的調子,事實上是前後漸進、銜接得上的。

    周策縱教授在威斯康辛大學執教時,他的弟子陳炳藻博士等人用電腦統計分析的結果,雖然後四十回與前八十回在文字上有些差異,但並未差異到出於兩人之手那麼大。如果程高本後四十回誠然如一些評論家所說那樣矛盾百出,這二百多年來,程高本《紅樓夢》怎麼可能感動世世代代那麼多的讀者?如果後四十回程偉元、高鶚果真撒謊偽續,恐怕不會等到一百三十年後由新紅學大師胡適等人來戳破他們的謊言,程、高同時代那麼多紅迷早就群起而攻之了。在沒有如山鐵證出現以前,我們還是姑且相信程偉元、高鶚說的是真話吧。

    至於不少人認為後四十回的文字功夫、藝術價值遠不如前八十回,這點我絕對不敢苟同,後四十回的文字風采、藝術成就絕對不輸給前八十回,有幾處感人的程度恐怕還猶有過之。胡適雖然認為後四十回是高鶚補作的,但對後四十回的悲劇下場卻十分讚賞:「高鶚居然忍心害理的教黛玉病死,教寶玉出家,作一個大悲劇結束,打破中國小說的團圓迷信。這一點悲劇眼光,不能不令人佩服。」

    《紅樓夢》後四十回的悲劇力量,建築在幾處關鍵情節上,寶玉出家、黛玉之死,更是其中重中之重,如同兩根樑柱把《紅樓夢》整本書像一座高樓,牢牢撐住,這兩場書寫,是真正考驗作者功夫才能的關鍵時刻,如果功力不逮,這座紅樓,輒會轟然傾塌。

    《紅樓夢》這部小說始於一則中國古老神話:女媧煉石補天。共工氏撞折天柱,天塌了西北角,女媧煉石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以補天,只有一塊頑石未用,棄在青埂(情根)峰下,這塊頑石通靈,由是生了情根,下凡後便是大觀園情榜中的第一號情種賈寶玉,寶玉的前身靈石是帶著情根下凡的,「情根一點是無生債」,情一旦生根,便纏上還不完的情債。黛玉第一次見到寶玉:「雖怒時而似笑,即瞋視而有情」、「平生萬種情思,悉堆眼角」。其實賈寶玉即是「情」的化身,那塊靈石便是「情」的結晶。

    「情」是《紅樓夢》的主題、主旋律,在書中呈現了多層次的複雜義涵,曹雪芹的「情觀」近乎湯顯祖,「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紅樓夢》的「情」遠遠超過一般男女之情,幾乎是一種可以掌握生死宇宙間的一股莫之能禦的神祕力量了。本來靈石在青埂峰下因未能選上補天,「自怨自愧」,其實靈石下凡負有更大的使命:到人間去補情天。第五回「賈寶玉神遊太虛境」,寶玉到了太虛幻境的宮門看到上面橫書四個大字:孽海情天。兩旁一副對聯:

    厚地高天,堪嘆古今情不盡;
    痴男怨女,可憐風月債難酬。

    所以寶玉在人間要以他大悲之情,去普度那些情鬼下凡的「痴男怨女」。寶玉就是那個情僧,所以《紅樓夢》又名《情僧錄》,講的就是情僧賈寶玉歷劫成佛的故事。《紅樓夢》第一回,空空道人將「石頭記」檢閱一遍以後,「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改名情僧,改『石頭記』為『情僧錄』。」此處讀者不要被作者瞞過,情僧指的當然是賈寶玉,空空道人不過是一個虛空符號而已。在此曹雪芹提出了一個極為弔詭而又驚世的概念:本來「情」與「僧」相悖無法並立,有「情」不能成「僧」,成「憎」必須斷「情」。「文妙真人」賈寶玉絕不是一個普通的和尚,「情」是他的宗教,是他的信仰,才有資格稱為「情僧」。寶玉出家,悟道成佛,並非一蹴而就,他也必須經過色空轉換,自色悟空的漫長徹悟過程,就如同唐玄奘西天取經要經歷九九八十一劫的考驗,才能修成正果。賈寶玉的悟道歷程,與悉達多太子有相似之處。悉達多太子飽受父親淨飯王寵愛,享盡榮華富貴,美色嬌妻,出四門,看盡人世間老病死苦,終於大出離,尋找解脫人生痛苦之道。《情僧錄》也可以說是一本「佛陀前傳」。曹雪芹有意無意把賈寶玉寫成了佛陀型的人物。

    賈寶玉身在賈府大觀園的紅塵裡,對於人世間枯榮無常的了悟體驗,是一步一步來的。第五回賈寶玉在秦氏臥房小憩時夢遊太虛幻境,在「薄命司」裡看到「金陵十二釵」以及其他與寶玉親近的女性之命冊,當時他還未能了解她們一個個的悲慘下場,警幻仙姑把自己乳名兼美,表字可卿的妹子跟寶玉成姻,並祕以雲雨之事,寶玉一覺驚醒,叫了一聲:「可卿救我!」可卿其實就是秦氏的小名。秦氏納悶,因為她的小名從無人知。夢中的可卿即秦氏的複製。秦氏是賈蓉之妻,貌兼黛玉、寶釵之美,又得賈母等人寵愛,是重孫中第一個得意人物。但這樣一個得意人,卻突然夭折病亡。寶玉聽聞噩耗,「心中似戳了一刀,噴出一口鮮血。」寶玉這種過度的反應,值得深究,有人認為寶玉與秦氏或有曖昧之情,這不可能,我認為是因為這是寶玉第一次面臨死亡,敏感如寶玉,其刺激之大,令他口吐鮮血,就如同悉達多太子出四門,遇到死亡同樣的感受。在賈府極盛之時,突然傳來雲板四聲的喪音,似乎在警告:好景不常,一個兼世間之美的得意人,一夕間竟會香消玉殞。彩雲易散琉璃脆,世上美好的事物,不必常久。秦氏鬼魂托夢鳳姐,警示她:「月滿則虧,水滿則溢」,已經興盛百年的賈家終有走向衰敗的一日。頭一回,寶玉驚覺到人生的「無常」。

    未幾,寶玉的摯友秦鐘又突然夭折,使寶玉傷心欲絕。秦氏與秦鐘是兩姐弟,在象徵意義上,秦與「情」諧音,秦氏手足其實是「情」的一體二面,二人是啟發寶玉對男女動情的象徵人物,二人極端貌美,同時壽限短,這對情僧賈寶玉來說,暗示了「情」固然是世間最美的事物,但亦最脆弱,最容易斲傷。

    所以情僧賈寶玉的大願是:撫慰世上為「情」所傷的有情人。

    賈寶玉本來天生佛性,雖在大觀園裡,錦鏽叢中,過的是錦衣玉食的富貴生涯,但往往一聲襌音,一偈襌語,便會啟動他嚮往出世的慧根。早在二十二回「聽曲文寶玉悟襌」,寶釵生日,賈母命寶釵點戲,寶釵點了一齣「山門」,說的是魯智深出家當和尚的故事,寶玉以為是齣「熱鬧戲」,寶釵稱讚這齣戲的排場詞藻俱佳,便唸了一支「寄生草」的曲牌給他聽:

    漫搵英雄淚,相離處士家。謝慈悲,剃度在蓮台下。沒緣法,轉眼分離乍。赤條條,來去無牽掛。那裡討,煙蓑雨笠捲單行?一任俺,芒鞋破缽隨緣化!

    魯智深踽踽獨行在出家道上的身影,即將是寶玉最後的寫照。難怪寶玉聽曲猛然觸動襌機,遂有自己「赤條條無牽掛」之嘆。

    大觀園是賈寶玉心中的人間太虛幻境,是他的「兒童樂園」,怡紅公子在大觀園的人間仙境裡,度過他最歡樂的青少年時光,跟大觀園裡眾姐妹花前月下,飲酒賦詩,無憂無慮的做他的「富貴閒人」。天上的太虛幻境裡,時間是停頓的,所以花常開,人常好,可是人間的太虛幻境卻有時序的推移,春去秋來,大觀園終於不免百花凋零,受到外界凡塵的污染,最後走向崩潰。第七十四回因繡春囊事件抄大觀園,這是人間樂園解體的轉捩點,接著晴雯遭讒被逐,司棋、入畫、四兒,以及十二小伶人統統被趕出大觀園,連寶釵避嫌也搬了出去,一夕間大觀園繁華驟歇,變成了一座荒園。大觀園本是寶玉的理想世界,大觀園的毀壞,也就是寶玉的「失樂園」,理想國的幻滅。

    晴雯之死,在寶玉出家的心路歷程上又是一劫,第七十七回「俏丫鬟抱屈夭風流」,晴雯臨死,寶玉探訪,是全書寫得最感人肺腑的章節之一。在此,情僧賈寶玉對於芙蓉女兒晴雯的屈死,展現了無限的悲憫與憐惜。一腔哀思,化作了纏綿悽愴,字字血淚的〈芙蓉誄〉,既悼晴雯,更是暗悼另一位芙蓉仙子林黛玉,自此後,怡紅公子遂變成了傷心人,青少年時的歡樂,不復再得。

    搜查大觀園指向賈府抄家,晴雯之死暗示黛玉淚盡人亡。後四十回這兩大關鍵統統引導寶玉走向出家之路。在大觀園裡,怡紅公子以護花使者自居,庇護園內百花眾女孩,不使她們受到風雨摧殘,靈石下凡,本來就是要補情天的,寶玉對眾女孩的憐惜,不分貴賤,雨露均霑,甚至對小伶人芳官、藕官、齡官也持一種哀矜。當然情僧賈寶玉,用情最深的是與他緣定三生,前身為絳珠仙草的林黛玉。寶玉對黛玉之情,也就是湯顯祖所謂的情真、情深、情至,是一股超越生死的神祕力量。林黛玉的夭折,是情僧賈寶玉最大的「情殤」。賈府抄家,遂徹底顛覆了寶玉的現實世界。經歷過重重的生關死劫,第一百十六回「得通靈幻境悟仙緣」。寶玉再夢回到太虛幻境,二度看到姐妹們那些命冊,這次終於了悟人生壽夭窮通,分離聚合皆是前定,醒來猶如黃粱一夢,一切皆是「鏡花水月」。《紅樓夢》的情節發展至此,已為第一百二十回最後寶玉出家的大結局做好了充份的準備。

    《紅樓夢》作為佛家的一則寓言則是頑石歷劫,墮入紅塵,最後歸真的故事。寶玉出家當然是最重要的一條主線,作者費盡心思在前面大大小小的場景裡埋下種種伏筆,就等著這一刻的大結局(Grand Finale)是否能釋放出所有累積爆炸性的能量,震撼人心。寶玉出家並不好寫,作者須以大手筆,精心擘劃,才能達到目的。《紅樓夢》是一本大書,架構恢宏,內容豐富,當然應該以大格局的手法收尾。寶玉的「大出離」實際上分開兩場。第一場「第一百十九回:中鄉魁寶玉卻塵緣」,寶玉拜別家人赴考,是個十分動人的場面,寶玉:

「走過來給王夫人跪下,滿眼流淚,磕了三個頭,說道:『母親生我一世,我也無可報答,只有這一入場,用心作了文章,好好中個舉人出來,那時太太喜歡喜歡,便是兒子一輩子的事也完了,一輩子的不好也都遮過去了。』」

寶玉出家之前,必須了結一切世緣;他報答父母的是中舉功名,留給他妻子的是腹中一子,替襲人這個與他俗緣最深的侍妾,下聘一個丈夫蔣玉菡。寶玉出門時,仰面大笑道:「走了,走了!不用胡鬧了!完了事了!」,「寶玉嘻天哈地,大有瘋傻之狀,遂從此出門而去。」寶玉笑甚麼?笑他自己的荒唐、荒謬,一生像大夢一場,也笑世人在滾滾紅塵裡,還在作夢。應了「好了歌」的旨意,「好便是了,了便是好。」

    第一百二十回,我們終於來到這本書的最高?,小說的大結局。

    賈政扶送賈母的靈柩到金陵安葬,然後返回京城:

    一日,行到毘陵驛地方,那天乍寒,下雪,泊在一個清靜去處。賈政打發眾人上岸投帖,辭謝親友,總說即刻開船不敢勞動。船上只留一個小廝伺候,自己在船中寫家書,先要打發人起早到家。寫到寶玉的事,便停筆。抬頭忽見船頭上微微雪影裡面一個人,光著頭,赤著腳,身上披著一領大紅猩猩氈的斗篷,向賈政倒身下拜。賈政尚未認清,急忙出船,欲待扶住問他是誰。那人已拜了四拜,站起來打了個問訊。賈政才要還揖,迎面一看,不是別人,卻是寶玉。賈政吃一大驚,忙問道:「可是寶玉麼?」那人不言語,似喜似悲。賈政又問道:
    「你若是寶玉,如何這樣打扮,跑到這裡來?」寶玉未及回言,只見船頭上來了兩人,一僧一道,夾住寶玉道:「俗緣已畢,還不快走?」說著,三個人飄然登岸而去。賈政不顧地滑,疾忙來趕,見那三人在前,那裡趕得上?只聽得他們三人口中不知那個作歌曰:
    我所居兮,青埂之?,我所遊兮,鴻濛太空。誰與我逝兮,吾誰與從?渺渺茫茫兮,歸彼大荒。
    賈政一面聽著,一面趕去,轉過一小坡倏然不見。賈政已趕得心虛氣喘,驚疑不定。……賈政還欲前走,只見白茫茫一片曠野,並無一人。

    《紅樓夢》這段章節是中國文學一座巍巍高?,寶玉光頭赤足,身披大紅斗篷,在雪地裡向父親賈政辭別,合十四拜,然後隨著一僧一道飄然而去,一聲襌唱,歸彼大荒,「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紅樓夢》這個畫龍點晴式的結尾,其意境之高,其意象之美,是中國抒情文學的極品。我們似乎聽到襌唱聲充徹了整個宇宙,《紅樓夢》五色繽紛的錦鏽世界,到此驟然消歇,變成白茫茫一片混沌;所有世上七情六慾,所有嗔貪痴愛,都被白雪掩蓋,為之冰消,最後只剩一「空」字。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論李後主詞「真所謂以血書者也」,「儼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此處王國維意指後主亡國後之詞,感慨遂深,以一己之痛,道出世人之悲,故譬之為釋迦、基督。這句話,我覺得用在此刻賈寶玉身上,更為恰當。情僧賈寶玉,以大悲之心,替世人擔負了一切「情殤」而去,一片白茫茫大地上只剩下寶玉身上大斗篷的一點紅。然而賈寶玉身上那襲大紅猩猩氈的斗篷又是何其沉重,宛如基督替世人揹負的十字架,情僧賈寶玉也為世上所有為情所傷的人扛起了「情」的十字架。最後寶玉出家身上穿的不是褐色袈裟,而是大紅厚重的斗篷,這雪地裡的一點紅,就是全書的玄機所在。

   「紅」是《紅樓夢》一書的主要象徵,其涵義豐富複雜,「紅」的首層意義當然指的是「紅塵」,「紅樓」可實指賈府,亦可泛指我們這個塵世。但「紅」的另一面則孕涵了「情」的象徵,賈寶玉身上最特殊的徵象就是一個「紅」字,因為他本人即是「情」的化身。寶玉前身為赤霞宮的神瑛侍者,與靈河畔的絳珠仙草緣定三生。「赤」、「絳」都是「紅」的衍化,這本書的男女主角賈寶玉與林黛玉之間的一段生死纏綿的「情」即啟發於「紅」的色彩之中。寶玉周歲抓鬮,專選脂粉,長大了喜歡吃女孩兒唇上的胭脂,寶玉生來有愛紅的癖好,因為他天生就是個情種,所以他住在怡紅院號稱怡紅公子,院裡滿栽海棠,他唱的曲是「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紅」是他的情根。最後情僧賈寶玉披著大紅猩猩氈的斗篷擔負起世上所有的「情殤」,在一片襌唱聲中飄然而去,回歸到青埂?下,情根所在處。《紅樓夢》收尾這一幕,宇宙蒼茫,超越悲喜,達到一種宗教式的莊嚴肅穆。

(節錄自〈賈寶玉的大紅斗篷與林黛玉的染淚手帕──《紅樓夢》後四十回的悲劇力量〉∕白先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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