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孩子要上學(AA0074)

類別： 日本文學
叢書系列：大師名作坊
作者：大江健三郎
譯者：陳保朱
出版社：時報文化
出版日期：2002年08月07日
定價：230 元
售價：182 元(約79折)
開本：25開／平裝／208頁
ISBN：9571337269

【為什麼孩子要上學？｜在森林裡和海豹一起生活的孩子｜想要變成怎樣的人？｜人流之日｜百年的孩子】

▼  在森林裡和海豹一起生活的孩子

這已經是二十年前的事了，確實發生過，但是到底是在哪裡發生的卻已經想不起來了。有次我到中國地方　去演講時，被一個五六十歲的男人搭訕，他看來骨骼強健、一身肌肉發達，但是並不像是運動健身所得，感覺上像是一直從事肉體工作的人。

演講會終了，人群雜沓中，他突然間啪地一掌拍了我的頭，像個普通大人對孩子親狎的動作，然後注視著起身回頭的我。這一掌像是要確認我似地，那人以一種享受著新奇事物的表情這麼說著：

哎呀，果然是你啊！那個住在河岸旁的傢伙！你曾經說過要在深山裡養海豹……我聽說從那村裡出來的小說家要來這裡，就想著會不會是那個傢伙。可是，我記不太得你的名字了。小時候你沒戴眼鏡吧？

這個人大笑著，在這小小的地方都市裡，往寂靜的夜路中緩緩走去。那個時候，我胸中那一塊懷念或者說複雜的疑惑，啵啵地不斷冒了出來。稍微把這老男人的身體∣∣骨骼或肌肉線條年輕化，記憶裡就浮出一張山羊似的青年臉龐……。

然而，真正把我的記憶完整喚回的是這人像嘲笑孩子般地說「你曾經說過 要． 在 ． 深．山．裡．養．海．豹．」這句話。

首先，不得不先說明一下海豹的由來。我慢慢回想起這件事情的全貌，那是十歲的春天到初夏期間發生－－夏天時輸了戰爭，接連發生許多事情，讓我漸漸不能再當個幼稚的人了－－但我知道就年齡上來說，自己還是太嫩了點。前一年，祖母和父親在短時間內相繼過世，接踵而來的事由，使我有了符合年齡的成熟，或者說更接近大人的感覺，但是另一方面，我又無法停止地沉浸在非常孩子氣的夢想之中。

在這裡所說的 戰． 爭，是指在我六歲時，和美、英等國家間展開的太平洋戰爭，不過在此之前，日本和中國的戰爭已經打了一段時間。就我的年紀來算，差不多在我兩歲左右，是已經侵入中國領土的日本軍隊挑起了戰端。當時幾乎還是個嬰兒的我，什麼都不知道，等到我稍微明白我國、外國、世界這些語詞的意義時，我的國家已經和這個世界為敵，掀起了戰爭。

在這漫長的戰爭期間，特別是太平洋戰爭開始後，新出版的雜誌變薄了，寫的東西也變得無趣了。雜誌的發行本數少了很多，感覺上似乎沒法兒送到我所居住的四國森林深處來。

所以，我才如此熱中地閱讀著好幾年前出版的雜誌，上頭記載著在加拿大極北的凍原上，這地方一年有大半時間被堅冰所覆蓋，居住在那裡的愛斯基摩人－－現在，慣稱為因紐特人（Inuit）－－的小孩子，如何在延伸到海中的冰原彼端抓海豹。

只要在晴天的日子裡，走到冰原上接近海邊的地區，先在冰的表面找出被鑿開的小洞就行了。這就是冰底下有海豹窩的記號，這個洞是為了讓才剛生下來不久的小海豹呼吸。書上寫著，只要等幼海豹從洞穴正下方探出臉來，在薄冰上用矛槍突地一刺，獵物就到手了。

我馬上想像著從眼睛到鼻子都被矛槍刺穿的小小身體，要我可一點也不想這麼做。之後，我便無法停止地想著小海豹的事情。如果是我，就會把這個用來呼吸的小洞弄大一點，把事先釣到小魚丟進去，跟小海豹混熟。等到這隻被誘上冰原來的小海豹，在陽光下用爪子 梳 4 理 4了一下體毛，就可以帶著牠一起在冰原上散步…… 然後不知從何時起，就算走在森林步道中，我也會想帶著一隻小海豹，還叫他「育空」－－用報導上出現的地點命名－－跟牠說話。我這奇怪的想法很快就在孩子的社會裡傳開來。像溜狗一樣帶著海豹散步，結果就連學校老師在內的大人們，也 狠． 狠．地嘲笑了我一番。

當時我的村子裡來了一批「預科練」的年輕軍人，駐紮在村中僅有的一間旅館裡。把山谷周圍的松林裡伐木後所剩下的株根挖起，送回山谷間提煉「松根油」。在這裡有兩個詞先得說明一下，那就是「預科練」和「松根油」。

「預科練」是海軍飛行預科練習生的簡稱。我最年長的哥哥在十七歲時曾經申請入隊，那是訓練未成年的年輕人成為空軍的訓練制度。但是，到了戰爭末期，連訓練用的飛機也沒有了，年輕人只好分派到各地森林去工作，以製造可做為飛機燃料的「松根油」。

松樹的根部富含大量的松脂。如果利用水蒸氣蒸餾，就是會得到類似松節油的東西。沿著河川－－也就是河邊－在我的聚落上游有間加工廠，揮發性的煙味經常瀰漫整個山谷。

「預科練」的年輕人，是村中孩子的英雄。但是，有時聽說他們中年紀較大的人，會在工廠後頭命令年紀輕的人列隊排好，然後痛毆一頓，我對這些打人者或是被打者都抱著敬而遠之的想法。他們放假時和孩子們一起玩的遊樂場所農家的媽媽們會帶著食物來慰問－－旅館二樓，我也是越來越不敢靠近。

但是，某一天，我去郵局的途中，被二樓「預科練」的年輕人叫住了，然後被下樓來的玩伴帶上樓去，要我在他們面前講海豹的事情。

在那之後經過了好長一段時間，那位當年確實是「預科練」的年輕人之一的老男人，以粗重的肉體勞動工作為職業度過了一生，他大概是聽到了在他們辛苦的青春期所待過的森林山谷間，出了一位小說家的傳聞吧！於是，來我的演講會上窺看著，發現到現在為止，我仍舊是和孩提時代一樣，一站在人們面前講話，就會忍不住說些在深山裡養海豹之類滑稽話題。這或許是那被兒時玩伴取笑、住在河岸邊的那個「我」所殘留下的痕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