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書摘 1
在這世界上,我最喜歡的地方,是廚房。
不管它在哪裡、長得什麼樣子,只要是廚房,是製作食物的地方,我就會覺得很舒服。它最好是機能齊全,而且被使用得很徹底。那裡有好多潔淨的抹布,白色瓷磚閃閃發亮。
即使是髒兮兮的廚房,我照樣喜歡得要命。
地板上到處散落著果皮菜渣,拖鞋底烏漆麻黑,這些我都不在乎;只要它夠寬敞就好。我愛靠在巨大高聳的冰箱銀色箱門上,裡面塞滿了似乎可以輕易度過一整個冬天的各色食品。常常我從沾了一層油漬的瓦斯爐或生銹的菜刀上突然抬起頭來,窗外星光寂然。
這個家如今只剩下我,以及廚房;想想總比只有我自己一個來得好些。
每當我累得說不出話來的時候,我常會出神想道:如果死期來臨,我希望在廚房呼出最後一口氣。不管那裡是一片孤寂寒冷,或是有人陪伴而且溫暖,我都將無懼地凝視死亡。只要是在廚房就好。
在被田邊 (Tanabe) 一家收留之前好一陣子,我每天都睡在廚房。
由於不管哪個房間我都睡不安穩,於是不斷變換地方;一天破曉時分我發現只有在冰箱旁邊睡得最甜。
我叫櫻井御影 (Sakurai Mikage), 爸爸和我媽媽在很年輕的時候就相繼過世,我從小是由祖父母帶大的。剛升上中學不久,祖父又過世了,以來一直和祖母相依為命。
前些天連祖母也走了,這特別令我感到驚訝不置。
血濃於水的家人隨著時間的流逝一個個消失,最後剩下的只有我一個人。當我意識到這一點,眼前的一切彷彿變得很不真實。在我出生並成長的房子裡,時間流轉如常,然而卻只有我還活著。
簡直像科幻世界一樣:幽瘖的宇宙深淵。
葬禮已經過了三天,但我整個人仍舊虛脫般了無生氣。
當悲傷達到飽和,連淚水都乾枯的時刻,輕微的睡意浸透全身,我在兀自發亮的廚房裡鋪上墊被,然後像萊納斯(註 1 )一樣緊緊裹著毛毯睡去。冰箱馬達聲讓我不會感到全然的孤單。我知道我可以在那裡安度長夜,迎接黎明。
只想在星空下入睡。 在曙色中醒來。 此外一切都無所謂。
嘿,根本不可能一直都這樣過下去!現實畢竟嚴酷。
雖說祖母留下些錢,但一個人住那樣的房子未免太大,也太貴;我必須另外找個房子。
沒辦法就去買了租屋情報雜誌來翻,那麼多樣子長得一模一樣的房子教我看得頭暈目眩。搬家也很麻煩,而且需要氣力。
我精神很差,每天每夜在廚房席地而臥,弄得全身這裡痛那裡痛的;何況我慵懶成性,而腦海中卻不斷浮現種種無法避免的景象:看房子、搬東西、遷電話……
麻煩的事越想越多,到最後乾脆絕望地放棄,繼續躺著什麼也不做,就在這個時候,奇蹟的使者翩然降臨。我到現在都清楚記得那個下午。
有點陰的春日午後。租屋情報看到都要倒胃口了,心想既然早晚要搬,於是百無聊賴地邊瞄邊拿起繩子捆包舊雜誌。
門鈴突然響起。
我顧不得身上穿的是睡衣,趕忙走過去把鎖栓拉掉,也沒想太多就開了門(還好不是強盜)。門口站著田邊雄一 (Tanabe Yuichi)。
「啊,那天謝謝你的幫忙。」我說。
祖母的葬禮上他出了不少力,是個比我小一歲的優秀青年。問他才知道我們讀同一所大學;不過現在我暫時休學。
「沒什麼。」他說:「住的地方已經看好了嗎?」
「哪有啊?」我笑著說。
「不出所料。」
「進來喝杯茶吧?」
「不客氣了,我有急事要辦,正好路過,」他也笑著說:「順便來傳個話。我和我媽商量了一下,想問你要不要暫時來我家住一陣子?」
「啊?」我有些意外。
「總之今天晚上七點左右到我們家坐坐,這是地圖。」
「哦。」我一時沒什麼主張就接了過來。
「那就這樣了。我和媽媽都很期盼你的到來。」他笑道。
他的笑容是那樣爽朗,讓我覺得站在門口的他眼瞳一下子變得好近;多少也是因為突然他叫了我的名字,使我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嗯,放心吧,我一定會去的。」
說得難聽點,我是有些著了道啦。然而他的態度如此之酷,教我全然地相信了他。在一片黑暗中,就像每次頭暈的時候一樣,眼前突然出現一條路,發著白光的路,讓我不由自主地向他表示首肯。
他笑著跟我道別後離去。
直到祖母的葬禮之前,我一點也不知道這個人的存在。出殯當天,意外地來了田邊雄一,當時我還以為他是祖母的愛人呢。上香的時候,他閉著哭腫了的眼睛,兩手顫抖;抬頭一看祖母遺影,淚水又止不住流了滿臉。
我瞧見他那哀傷難抑的模樣,不禁感到自己對祖母的愛似乎沒有他多。
接著他邊拿手怕擦眼淚邊對我說:「有什麼需要幫忙的請儘管吩咐。」
後來,他真的幫了很多忙。
註釋
1 Linus, 或做 Linos(利諾斯), 其語源可能來自古代希臘祭儀輓歌中的吶喊「alinos」。萊納斯是傳說中早夭的美少年,有兩種傳承,一種說他是阿波羅和普薩瑪特公主之子,出生後被母親拋棄,由牧羊人養大,卻被惡犬撕碎而亡;他也象徵植物的枯萎。另一種說法認為他是司文藝女神烏拉妮亞之子,因為膽敢跟阿波羅比賽音樂而被阿波羅殺死。後期的神話中他是一位智者,曾教披著獅皮的著名英雄赫拉喀勒斯彈琴,有一次他想懲罰赫拉喀勒斯,反被赫拉喀勒斯用琴擊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