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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摘 2
祖母幾乎陷入昏迷是在春天時。雖然三天會有一天清醒，但不太說話，頂多只是呼喚家人的名字說，啊，誰誰也來啦！
那天傍晚，我握著祖母的手。冰涼的手。我凝視點滴針痕形成的淤青色。連口角乾掉發白的唾液都可愛。突然，祖母說道：
「蘆薈說，不要砍我啊！」
聲音微弱而斷續，起初不知道在說些什麼。
「蘆薈在停車場旁邊被車子壓到，好痛呢！」
「幫你們治好了青春痘和傷口，也開花了，不要砍我。」
祖母意識朦朧地像在聽別人說話、再一點一點地轉述出來。我悚然一驚。心想，不會只有我聽到這些吧？
「奶奶知道你有那種感性。植物就是那種東西。只要救過一株蘆薈，今後在任何地方看見的任何一株蘆薈都會喜歡你呦。因為植物是心心相連的。」
祖母一口氣說完便睡了。
媽媽和妹妹隨後就來接班看護，可是我怎麼也轉述不出剛才那些話。喉嚨像堵住似地無法好好說話。那、我回去囉！走出醫院。夜色清朗，月亮出來了。每個人都表情祥和地趕路回家。車燈照亮昏暗的道路如夢中景色。我默默走進祖母的房間，一邊說著對不起、來晚了，一邊幫植物澆水。打開電燈，祖母嵌在房間裡的簡單人生浮現在日光燈的青白光線中。蓬鬆柔軟的坐墊、小水晶花瓶。筆和硯台、疊得整整齊齊的圍裙。擺設出國觀光時買回來的洋溢異國情調紀念品的玻璃櫃、眼鏡、文庫本、金色小鐘。舊紙般的祖母味道。我難過地關了燈。緊接著，玻璃窗外的植物開始呼吸。像被外面的光線鑲邊似的呈現生氣蓬勃綠色。剛才澆的水滴閃閃發光。靜坐黑暗的榻榻米上望著它們，不知怎地慢慢高興起來。感覺這正是一個人一路活過來的足跡，不悲亦不苦，說起來還幸福。彷彿覺得植物正告訴我，被悲傷混淆的眼睛看到的第一印象並非絕對的。那些只追求陽光、追求清水、追求愛而活的美麗生物。
我回家時沒走大門，而是打開院子的門鎖，到儲藏室拿出鏟子和手推車。再回到大門旁，細心地從土中挖出蘆薈。葉子連上根部相當大株，因為沒戴手套，被刺得好痛，但總算把它移植到院子裡日曬佳的地方。在春天月亮的朦朧光線下，整株還混著移植泥土的蘆薈散發著生命力。我雖然想說它擬人化地說「謝謝你」，但是它沒有，只是一個勁兒地活著，到處紮根擴葉。我也覺得受到了激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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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死了，葬禮結束後，我繼續上班，白天到專門學校上經營花店的課。這是判斷我做花匠有點勉強後而決定的未來事業。我想開家裝飾普通家庭普通生活的花店。祖母總說買花的餘裕不在於錢而在於心。我說這是祖母的遺囑時，爸爸答應我說，將來酒館收了後店鋪就讓妳接手，到時改做花店也好。在那之前，我必須停掉店裡的工作，進修花店的知識，也必須學習各種插花裝飾技巧。突然轉業雖然艱苦，但只要有寄託，就能撐下去，一逕向前。每天孜孜不倦地去做，路自然開展。總之，我只能像做酒保時認真學習一樣，重複踏實的每一天。即使如此，祖母最後的話語還是時時縈繞耳畔。再怎麼回頭也回不去那在家族桌邊天真生活、想草率處置蘆薈生命的年幼可愛時的我。我希望將來死的時候，即使孤獨一人、即使是小小的房間，也要留下那樣乾淨的房間。那一夜，為人所愛的植物欣欣生存的祖母房間一直留在我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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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有假期，妹妹因老公發燒而不能同往、只好獨自出旅的我，感覺那山裡面有著什麼。是祖母過世後的第一個冬天，感覺卻像是好幾年前的事。在冬天不太舒服的橙色斜陽猛烈照射下，我瞇著眼環視周圍。總覺得在某個溫柔視線注視下，被某種溫暖的、懷念的東西輕輕裹覆。
我期待或許能看到祖母的魂靈。就算是魂靈也好，我是那麼想見到她。但是映入我眼簾的是，民宅小小院子裡多到令人驚駭、繁茂如林的蘆薈。
蘆薈映著陽光，像是在向我訴說什麼。肉肥帶刺的葉子高高伸向冬天的天空，奇妙地開了幾朵沉重、生硬的紅花，像要傳達活著的喜悅。在蘆薈的愛情包圍中，我在陽光中感覺被溫熱了。是嗎？是這樣心連心的嗎？對我來說，蘆薈已經是無論何時何地見到都會讓我感到溫暖親切的東西了。任何一株蘆薈都當我是那晚移植的蘆薈的朋友。和我建立無異於人的緣分，就這樣，許多植物和我互相凝視。我繼承祖母那沒有根據的迷信但確實有用的能力、就是人們常說的「綠手指」。有了這個能力，植物就能在我手中完全綻放它們生命力的光彩。而所有從事這個工作的人們，也都和我心心相連。
我脫下手套，輕輕觸摸那曾經厭惡、只在被曬黑時才用到而草率對待的多刺葉子。鮮綠的顏色像寶石般閃閃生輝，葉子像絲一般柔滑清涼。我像和朋友握完手，打起精神，登上山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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