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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尼瀧谷影評
一個人的故事，三人份的疏離：看電影《東尼瀧谷》／Evany
將文字作品改編為影像，往往是件吃力不討好的事情。文字容許讀者在無限的想像空間中自由詮釋，這是連作者都插不上手的事。文字一旦化為影像，反而就定調了、僵硬了，導演說得越多，手法越具象，能留給讀者的迴轉空間就越小（唉呀，金庸小說改拍的港劇不就是最好明證嗎，那些空谷幽蘭般的少女、陰狠變態的惡徒，一落實到某某明星身上後就俗了，更別說還有招術身段、布景服裝，以及演員口音等等的干擾啊）。所以，觀看自己喜歡的文學作品改編的影片時，我總是暗自祈禱，導演行行好不要講得太白，留點餘韻讓我們品嚐啊。
以這樣的忐忑看市川準改編村上作品的電影版「東尼瀧谷」，心情因此變得有點複雜，既愉悅，又傷感。
村上春樹的〈東尼瀧谷〉原是收錄在《萊辛頓的幽靈》裡的短篇，它並不是一篇故事飽滿情節曲折的作品，要改拍成電影，似乎嫌輕巧單薄了點。但是，75 分鐘的電影版一氣呵成，既承襲原著肌理又添賦新意象，硬是讓單篇短文有了沈甸甸的重量。
〈東尼瀧谷〉的故事起始於父親省三郎，占據了小說四分之一篇幅的省三郎的生平，顯得異乎尋常的輕快：分明是戰亂的時代、孤獨的生活，省三郎卻總是逢凶化吉出入自得，對照出少年東尼的封閉更加深沈憂鬱。
省三郎這個角色，承襲了村上其他作品中許多人物一貫的特質：對歷史毫無意識，現實感薄弱，彷彿與真實完全不相干地以平行的方式生存著；此外，他們都憑藉著巨大而活躍的陰莖與許多女性交往，卻又無法投射真正的情感，以至於最後即使「變成孤獨一人也並不特別感到悲哀」。
可以說，省三郎這種存在及情感上的疏離，直接造成了東尼的自我封閉；東尼同樣無法與他人結成現實的人際關係，最後卻愛上後來的妻子，而她身上「某種強烈打動他心的東西」，正是因為偏執戀物而發散出來的疏離氣質。不論是省三郎的輕盈、東尼的凝重或者妻子的優雅，三個人以各自的姿態守著他們的孤寂，但三種疏離其實一線相連，堆疊成更大的情感的黑洞。
市川準的「東尼瀧谷」並沒有花太多時間舖陳省三郎那帶點荒謬快意的一生，片中大量運用泛黃光影、極簡的空間、幽緩的鏡頭，全力營造環繞在東尼身邊的孤單寂寥。
電影在故事主軸外添加的許多細節元素，很能引起村上迷的會心微笑。戴著棒球帽以馬拉松姿態跑步的東尼，吃著大盤沙拉彷彿可以聽到咬著小黃瓜卡滋卡滋聲音的東尼，混合了村上自身的形象和他小說主角慣見的舉動，充滿了虛實交錯的私小說趣味（如果能安排一隻貓露臉一下就更好了）。不過說老實話，飾演東尼的尾形雖然長相酷似村上，但即使肩披長髮著卡其褲彈吉他作瀟灑狀，皺皮阿伯要扮演 60 年代的嬉皮青年還是太勉強一點了吧！Orz
關於故事的核心，東尼妻子的戀衣癖，電影採用的是特別的處理。滿屋華服總是用長鏡頭帶過，代之以妻子優美纖細的腳步特寫。這正是市川聰明之處，那些長靴涼鞋細根平底的鞋子，帶來的是更大的想像，比具體呈現「被她穿上身就像獲得新的生命似的」衣服更容易，也更高明。
電影敘事精確複製了原著的低調哀愁，?本龍一的配樂更有如全片靈魂，鋼琴獨奏的主旋律一響起，彷彿主角心裡的空白便無限地擴張，漫天蓋地向觀影的人兜頭罩來。尤其在妻子失神出事的那一幕，緊急煞車聲響起後，原來一直迴旋著的琴聲跟著軋然而止，畫面瞬間轉為黑幕，直到東尼捧回骨灰遺照，在桌上擺正後退四步嘆了一口氣，洗了頭，泡了澡，為仙人掌澆水，望著空水杯和植物發呆，然後蜷在沙發上終於啜泣出聲的那二分三十三秒的時間裡，背景音樂的停格，更像是抽走了支柱神髓，滂沱大雨映在牆上的光影猶如幽靈舞動，逼得觀影人像被掐住咽喉般喘不上一口大氣。
在村上春樹筆下，東尼的父親和妻子同樣透過物質的耽戀，來取得與世界的連繫。妻子和父親相繼去世後，遺留下來的衣服和老爵士唱片，轉變成東尼與逝去親人的唯一連繫。但那過份龐大的數量，卻也總是帶著徽味、令人窒息。小說的最後一個場景，東尼處理掉如山堆積的唱片後，「真的變成孤伶伶孑然一身了。」最後的句點，真是個徹底斬斷的冷冽淒絕。
然而，市川準並沒有比村上仁慈一點。電影最後一幕，東尼望著火焰中搶回的女助理的照片，撥了電話。電話鈴聲帶給觀眾多麼大的鼓舞，那是向外連繫的重要關鍵，兩個寂寞的人就在兩端，越過那條線，世界就不同了。然而，電影裡的東尼終究在最後一秒放棄了，錯過了。掛斷電話的那卡嗒一聲，比槍砲的巨響更讓人心碎。卡嗒聲餘音未了，鋼琴主旋律續弦而起，一鍵一鍵猶如敲在空曠的四壁。坐在螢幕前的人，也跟著被掏空了……。
（本文作者為村上春樹網路森林網站創站人）
編按：
．村上春樹的〈東尼瀧谷〉原收錄在《萊辛頓的幽靈》裡的短篇。
．村上春樹的映畫《東尼瀧谷》，2006 年 2 月 24 日起全國上映！
．本文中之劇照由騰達電影公司提供，特此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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