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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摘 4
初中三年級的聖誕節，亞紀他們班的女班導過世。明明第一學期時還精神奕奕地參加畢業旅行，第二學期開始就一直請假無法來學校上課。聽亞紀說過她們班導的身體不太好，好像是罹患癌症的樣子。死時還不到五十歲。結業式的隔天舉行喪禮，亞紀她們全班同學和三年級男女班級幹部集體列席。因為學生不能進入禮堂，所以只能站在寺庭參加告別式。那是個從腳底冷到心坎般的寒冷日子。總覺得和尚們的誦經聲像是持續到永遠不會停似的。我們邊捻著線香，在嚴寒的寺庭內和冷空氣搏鬥著。
葬儀告一段落後接著舉行告別式，以校長為首帶領幾人輪番致弔辭，亞紀便是其中一位。大家停止捻香油側耳傾聽著。她以沉穩的聲調唸著弔辭，絲毫沒有哽咽的語氣。當然我們聽到的不是她的原聲，而是透過擴音器播放至寺庭各處，感覺音質非常不好，不過我一聽就知道是亞紀的聲音，只是帶點憂愁，聲音比平常聽起來成熟。讓我有種她會永遠地撇下幼稚的我們，一個人先去了什麼地方般的落寞心情。
我抱著焦躁心情，眼神掠過前方排成一列列的參禮人頭頂，搜尋著亞紀的身影，環視著前後左右，終於在設於禮堂口的直式麥克風前面，看到略低著頭唸著弔辭的亞紀。那瞬間我像驚覺到什麼似的，穿著平常早已看慣的水手服的她，從這裡望去卻彷若別人。不，她雖然是亞紀沒錯，但是總覺得哪裡一定不一樣，關於弔辭的內容，則幾乎一句也沒聽進去，我只是直盯著站在遠方的她，無法移開視線。
「不虧是廣瀨啊！」站在身旁的某個人這麼說著。
「看不出來她居然這麼有大將之風。」另一個人附和著。
那時覆蓋住天空的厚厚雲層突然散開，一道明亮的光照射著寺庭。這道光剛好照在唸著弔辭的亞紀身上，將她那站立在昏暗禮堂前的身影襯托的更顯眼。啊啊，這就是我所認識的亞紀。那個和我交換無聊日記的亞紀，那個像青梅竹馬般喚我「小朔」的亞紀。因為總是在我身邊，反而感覺不到有什麼特別的她，現在卻像個成熟女人般地站在那裡，宛如放在桌上的礦物結晶體，依著觀看的角度不同，渾然散發出美麗的光采讓人眼睛一亮。
突然有股想衝上前去的衝動。伴隨著體內澎湃的歡喜，這是我第一次，以一個被她吸引住的男學生身份意識到自己的情感。終於可以理解那些傢伙為什麼會這麼嫉妒我。對於不需要經過什麼挫折就很幸運地和亞紀在一起的自己，自然地和她一起渡過親暱時光的自己，內心深處湧起一股酸酸地妒意。
5
從初中畢業後的我們，高中又再次同班。那時的我真心地喜歡著亞紀，沒有半點虛假。喜歡上她的這件事，也讓我明白了一些情況。如果有誰「你喜歡廣瀨吧？」這麼問我時，「拜託！你現在才知道啊！」一定會很坦白地這麼回答。除了班導的課之外，其他課都是採自由入座方式，我們總是併桌坐在一起。果然升上高中後，就不會有那種會嘲弄或是嫉妒感情要好的班對的同學。我們的存在就像教室的黑板和花瓶般，融入平常看慣的一景一物中。不過倒是老師偶爾會「你們感情總是那麼好呢！」作出如此幼稚的干涉，我會假裝表面上「託您的福」心平氣和地這麼回答，內心卻嘔氣地抱怨「要你多管閒事」。
從四月開始講解的『竹取物語』一課漸入高潮。為了阻止月之使者帶走公主，皇帝在老翁家四周佈署層層兵力。但是公主還是被月之使者帶走，只留下一封給皇帝的信和長生不死藥。但是皇帝覺得自己無法在失去公主的世界中永遠活著，於是他命人將長生不死藥拿到離月亮最近的山頂焚毀。這就是富士之名的由來，故事在一片靜寂中落幕。
一邊聽著老師說明作品的背景，亞紀的目光落在課本上，像是在內心反芻著剛剛才講完的故事。垂下的前髮覆蓋住挺直的鼻樑，我看著她那被頭髮遮住半邊的耳朵，看著她那小巧微翹的唇。不管哪個部位，都是由人類之手無法勾勒出的微妙線條所作成的。一直凝視著她時，就會想像這些線條構成了一位名叫亞紀的少女，想著如此深切不可思議的事。想著這麼美麗的人是屬於我的。
突然有種恐懼感襲上心頭，不管活得再怎麼長久，也無法企求比現在更幸福。我所能作的，就是永遠珍惜守護著這份幸福，無緣由地對於握在手中的幸福感到害怕。如果上天給予每個人的幸福量是有一定限度的話，也許這瞬間我已經將一生的幸福給用盡了也說不一定。總有一天她會被月之使者給帶走，徒留不老不死的漫長時光。
一回神發現亞紀正看著我。也許是因為我的表情很嚴肅吧！她微笑的表情蒙上一層陰影。
「怎麼啦？」
我笨拙地搖搖頭。
「沒什麼。」
每天放學我們都會一起回家。從學校到家裡的這段路上儘可能放慢彼此的腳步。有時候我們還會故意花點時間繞遠路。就算如此，總是在不知不覺間倆人就得分道揚鑣。真是不可思議，同樣的路，明明一個人走時會覺得又長又無聊，但是兩個人邊閒聊邊走，就希望能一直這樣走下去該有多好。不管裝著課本和參考書的書包有多沉重也不以為苦。
也許好幾年後就會感受到我們的人生就是如此，感受到一個人活著的人生是如此地漫長、無聊。但是和喜歡的人在一起，不知不覺間就會走到岔路的起點。
6
自從祖母過世後，祖父雖然暫住我們家，但是如同前面提過，是個不太適合上了年紀的人住的房子，所以祖父決定一個人搬到公寓住。原本是務農人家，聽說後來到曾祖父那一代還是相當有錢的大地主。但是因為歷經農地改革家道中落，身為繼承人的祖父便到東京作起生意。趁著戰敗後的混亂局勢大賺一筆，回到鄉下，約莫三十歲那年開了家食品加工公司，與祖母結婚生下了父親。聽母親說，祖父的公司剛好搭上高度經濟成長波潮，經營的十分順利，在旁人眼中祖父一家人過著十分富裕的生活。父親則是高中畢業後，把好不容易經營出相當規模的公司慷慨地讓給屬下掌管，自己跑去參選議員。度過了約十多年的議員生涯，祖父的資產也幾乎因為拿來充作選舉資金而消耗殆盡。祖母去世時，家裡已經沒有所謂像樣的財產了，之後父親從政界引退，現在一個人過著悠閒自在的生活。
我從初中開始，有時會基於一種義工之心到祖父住的地方看望他老人家，和他聊一些學校的事，或是一起邊看電視轉播的相撲比賽邊喝著啤酒。有時候祖父也會告訴我一些他年輕時的事。十七、八歲時，祖父有個喜歡的人，可是因為一些原因無法在一起。他偶爾也會跟我吐露這種事。
「那個人好像是胸部哪裡有毛病。」祖父一如往常啜飲著波爾多（Bordeaux）紅酒邊說著。「照現在的說法就是肺結核之類的病，雖然吃藥馬上就可以治好，可是當時只能多吃點營養的東西，必須在空氣新鮮流通的地方休養。那個時候的女人如果身體不是很好，是受不了婚姻生活的，畢竟那是個沒有電器製品的時代啊！不管是煮飯還是洗衣，都是現在的人所無法想像，十分辛苦的勞動。再加上我和當時一般年輕人一樣，抱著隨時可以為國捐軀的心情。所以就算我們彼此相愛也無法結婚，這一點我們都很清楚。真的是個相當艱困的時代啊！」
「那後來呢？」我邊喝著罐裝咖啡問著。
「後來我被徵召入軍隊，過著好幾年無奈的軍旅生活。」祖父繼續說著。「我想我們再也不可能見面了。入伍的這段期間，我一直想著那個人也許已經死了吧！當然自己也沒想過能活著回去。所以當我們分手時，祈願著至少能在另一個世界在一起。」祖父停頓了一下，凝視著遠方的眼神有些徬徨。「但是命運這東西真是叫人哭笑不得，戰爭結束，我們兩個還是好好地活著。就在我對未來感到迷枉之時，想到自己還活著，腦中竟毅然決然地浮現那個念頭。無論如何我都想和那個人在一起。所以我拼命地想賺很多很多錢，如果有錢的話，不管是肺結核還是什麼難醫的怪病，就可以奪回她、照顧她一輩子。」
「所以你才去了東京。」
祖父點點頭，「東京那時還是一片焦土。」繼續說著。「不但糧食極度缺乏，通貨膨脹更是嚴重，幾近失序狀態。大家因為營養失調面臨生死關頭，所以眼神充滿了殺氣。我也一心為了賺大錢，作了很多見不得人的事。除了殺人之外，幾乎什麼骯髒事都幹過。就在我辛苦打拚之際，開發出結核病的特效藥。是一種叫作鏈黴素的東西。」
「這名稱我聽過。」
「於是她的病治好了。」
「治好了？」
「病治好了當然是件好事。可是當她身體痊癒時，也要準備嫁為人婦了。為人父母當然希望女兒長大能嫁個好人家。」
「那爺爺呢？」
「當然看不上我這種人囉！」
「為什麼？」
「我因為作過一些非法生意，所以曾經啷噹入獄過。這些事他的父母似乎都知道。」
「可是這一切都是為了要和她在一起，不是嗎？」
「這只是單方面的說詞，對方根本不這麼想。畢竟還是希望女兒能嫁給一個正派的男人。記得對方是個小學老師還是什麼的。」
「笑死人了。」
「那時代就是這樣啊！」祖父微笑著，「如果照現在的觀點來看，一定會覺得這種事很愚蠢，但那就是一個孩子無法違逆父母的時代。也許是因為她從小體弱多病的關係，給父母添了不少麻煩，所以叫她拒絕父母的安排，和別的男人在一起，這種話根本就說不出口吧！」
「那後來呢？」
「她就嫁人啦！我和你奶奶結婚，生下你爸爸。不過話說回來，那傢伙的脾氣可真是硬啊！」
「就別提我爸了。死心了嗎？對於那個人的事。」
「我是打算死心的。我想對方應該也是這麼想。只能說我們這一世無緣在一起。」
「但是你還是沒辦法死心，對不對？」
祖父瞇著眼睛，打量著我的臉。過了一會兒終於開口，「這個嘛！反正總有一天會告訴你吧！」這麼說。
「等小朔再長大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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