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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長的藉口(PLP0053)

類別: 日本文學
叢書系列:city系列
作者:西川美和
譯者:劉子倩
出版社:時報文化
出版日期:2017年11月03日
定價:380 元
售價:300 元(約79折)
開本:25開/平裝/304頁
ISBN:97895713717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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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子

  本以為可以用上一輩子,但好像已有哪裡不合適。是肩寬?身長?還是質料的觸感?直到今年初春,明明還不覺得有問題。如果這次穿著這樣的大衣去,好好的旅行都會毀了。當初那個信誓旦旦「唯獨這件,買下絕對不會錯」的百貨公司櫃姐,現在不知在哪做甚麼。女人就是這樣一輩子繼續行騙吧。

  攬鏡自照時一旦萌生這種感覺,恐怕已經不可能再穿它了。或許沒有自己想得那麼嚴重?念頭一轉又試著穿上,但衣服內在的心情彷彿遺落在夜路上的石子變得僵硬冰冷,那種冰冷,不管怎麼努力都已無藥可救。可是,還是不想扔掉呢。即使已不會再穿。以前很喜歡這種皮毛的觸感。打從在店裡第一次觸摸時。不知這是甚麼毛,渾圓的毛尖每次觸及脖頸與臉頰就更加愛不釋手。到底像甚麼?是琴江養的霍普嗎?不──啊,原來如此。

  只要摸摸琴江飼養的霍普,就會想起大友先生。因為貴賓狗捲曲柔軟的小捲毛,和大友先生的頭髮非常相似。雖然已不想再見大友先生,但琴江帶著霍普來店裡時,不知怎地總是想摸摸看。如果當初沒有遇見幸夫,大概已經和大友先生結婚了吧。如果和大友先生結婚了,不知該有多好。──想必也好不到哪去吧。好處就是能夠一直觸摸像霍普一樣摸起來很舒服的頭髮?太可笑了。

  「我就是這世上最適合妳的人。絕不會錯,我倆是天作之合。」幸夫這種熱烈的求愛,在當時,我認為的確如他所言。同時,也感到異常空虛。我與大友先生一點也不契合,交往了二年半,他從來沒有對我講過那種話。但那不是大友先生的錯。從不輕易說出帶有不確定及希望性的預測,是大友先生的優點,也是我喜歡他的地方。他就像乾燥的沙漠,真實無偽。被太陽曬了就發熱,太陽下山後,只會變得寒冷如冰。沒有謊言,同時,也沒有絲毫溫柔。

  「女人之所以溫柔,是因為說謊吧。」大友先生說。只能那樣看待事物的大友先生是個可悲的人,但我也認同他的說法。溫柔的成分,百分之九十都是謊言。幸夫是個騙子。那正是我愛上他的原因。他甚至沒有說謊的自覺,一切都不確定,完全沒有根據。當時看似真心,但事後回想,甚至都不好意思重提,全部都是謊言。就這個角度而言,他是天生的詐騙集團。他只能勝任詐騙行業。

  某晚,幸夫和當天休假的我一起吃晚餐,看電視轉播拳擊賽直到第九回合,喳喳呼呼鬧了半天後,他把頭靠在我肩上,就這樣打算睡著。「你今天不是該交稿嗎?」我拍他屁股,他抱怨著「我是按照我的生理時鐘寫稿,被妳這樣囉嗦,本來能寫的東西也寫不出來了」云云,終究不甘願地回書房去了,之後每隔十五分鐘就出來喝可樂或叫我拿指甲刀給他,一會從廁所傳來他刷馬桶的聲音,一會逼問我上次給我聽的CD到哪去了,總之注意力完全不集中,我都懷疑他到底有沒有真的在桌前坐下過,結果二個半小時後他又回到客廳電視機前打開洋芋片看「塔摩利俱樂部」。

  就寢前,他把寫好的草稿給我看。這篇短篇寫的是身為攝影師的主角「我」,與「我」少年時代曾用父親的相機拍攝過一次的女遊民在街頭重逢的故事,文章一氣呵成充滿緊湊的節奏與情節發展,每個端正的詞彙,沁人心脾般觸及感情的最底層。這真的是他一邊玩弄裂開的指甲皮屑一邊寫出來的?我任由滑落的淚水被圍在脖子邊的毛毯吸收,拚拚命憋住至少不要讓此人聽見我吸鼻子的聲音。幸夫在一旁傻呼呼地張著嘴看少年漫畫。

  但那樣的情景,驀然回首也已是遙遠往昔。

  後來,幸夫不再把他寫的文章逐一拿給我看。其實我並沒有嚴厲貶低他的作品。只是,身為比任何人更長期守在他身旁的讀者,我自有我的嚴格標準。當然我一直很支持他。儘管他的作品越來越多,年紀漸長,我還是希望他能夠不被眼尖的編輯及讀者挑毛病,做個始終風靡大眾的作家。正因如此,我會指出只有我能夠察覺的帶有炫耀意味的言詞、他愛用的老套文句、過度短視地投射他本人人格的想法。結果倒成了我總在挑他的毛病。明明也有許多只有我能夠察覺的優點,但我把那些優點視為理所當然,懶得把時間花在褒獎或慰勞他。我似乎認定,那樣做只會對他有害無益。我不是個好讀者。不,大概也不是個好家人吧。如今想來,強忍情緒不讓他聽見我吸鼻子的啜泣聲,到底是在死要甚麼面子。

  但我不知不覺也開始認為,不需被迫常看他的作品更輕鬆。站在共同生活者的立場,作家寫的東西與他本人的實際狀態必然有落差,某些瞬間會令人無法容忍那種落差。連洗衣精放在哪裡搞不清楚,虧他好意思大言不慚地寫女人。每天睡到中午,偶爾出門,不管是從橫濱還是鎌倉,照樣坦然讓出版社付錢坐計程車回來的人,還有臉寫上班族的辛苦──。不僅如此。明知寫出來的東西不見得和作者本人的想法、志向、嗜好完全一致,還是會忍不住一視同仁。那傢伙,居然幹過這種事啊,原來他是這麼想的啊,他認識這種女人啊──。就算那是事實,對於擷取自己身上發生的事情當作素材,對外公開書寫並販售的蠻行,默默予以理解,始終保持寬容,本來才是「書寫者」的家人唯一的職責,可我漸漸做不到了。哪裡屬於「創作」,哪裡是從現實謄寫過來的,我開始拚命去尋找那條界線。不是怕被暴露隱私。毋寧是因為看不順眼他不敢徹底暴露就收手的膽怯保身之道,以及天真無知的自我肯定。世間一般讀者覺得「啊,寫得好」之處,我只覺得「啊,又在逃避」。主角伴隨故事的結束找到人格成長或重新出發的契機時,我不僅不覺得獲得救贖,反而覺得掃興。人類哪有那麼簡單。你成長了嗎?你找到甚麼新的突破口嗎?騙人騙人騙人!每一篇都是騙子寫的,從頭到尾滿紙謊言。不知不覺,我成了他的作品最大的敵人。
  
情人
  小純,妳知道嗎?

  昨天晚上,我睡在老師家喔。是半夜被他叫去的。我說去他家有點不妥,但他說難得那人不在家。

  還能有誰,當然是他老婆。這種事還是頭一次呢。啊?頭一次?之前當然也和其他的編輯為了公事一起去過,去過好幾次。可是,過夜的話──嗯,這是頭一次。上次他老婆新年假期回娘家時,我差點也留在他家過夜,但我多多少少還是覺得待到天亮不太好,所以那次中途就走了。我覺得那樣不好啦。畢竟,我也不是完全沒受到良心的苛責。

  我當然見過他老婆。長得很漂亮喔。對方八成也記得我。我們的關係好得很。他老婆是個很爽快給人感覺很舒服的人,我並不討厭她。就算面對面,也沒甚麼不自在。反倒是看著她毫不知情地面帶微笑對我熱情招呼,那才更讓我難受。會很尷尬。畢竟還是會同情她嘛。或許有人會罵我沒資格講這種話。但在老師默默無名的時代,她毫無怨言扛起家計養活老公將近十年,到頭來居然被我這種黃毛丫頭介入婚姻。太可悲了。我覺得老師肯定腦子有病。渣男就是指他這種人。如果我是他老婆肯定會宰了他。

  唉,不過話說回來,假設我是老師的老婆,我想我絕對不會養他十年。就算老公沒有靠著寫小說揚名立萬,至少總比我整天辛苦工作熬到四十幾歲,結果偶爾出門一趟,老公就把小三帶回我的地盤要好得多。他老婆那種奉獻犧牲,根本是在自掘墳墓。

  很久以前,我們編輯部招待老師去喝酒時,有個編輯部的新人問:「老師的太太是甚麼樣的人?」結果老師還沒開口,周遭的老鳥就紛紛起鬨說,是個大美女喔,非常能幹,是平易近人又賢慧的好太太……。可是那個入社不到一年的菜鳥也很會搶風頭,他堅持:「不不不,我想聽老師自己親口說。」

  老師平時不管丟給他甚麼話題都饒舌得令人受不了,唯獨那時,卻只回了一句,
  「這個嘛……我太太是了不起的人。」
  就只有這麼一句話喔。
  當時他臉上的表情,看起來可憐得要命。簡直令人不敢直視,眼神非常晦暗。

  大家都喝了酒,所以其實怎麼回答都無所謂,況且「了不起的人」這種說法異樣可笑,於是大家像潰堤般笑得東倒西歪,沒有任何人正眼去看老師到底是甚麼表情,但我不同。我感到老師那種彷彿刺進骨髓深處的惡意。他在侮辱他的妻子。透過冷漠地撂出「了不起的人」這簡單的一句話。

  我知道老師一直很受傷。向老婆坦白那當然不可能,想必也一直無法對任何人啟齒吧。一個大男人讓女人養活十年的奇恥大辱,把他壓得抬不起頭,一直凝視地面,卻又無法向人求助,我想他肯定很痛苦吧。讓人養活又怎樣,妳肯定會這麼說,對吧?看吧,就是因為會被這麼說。每個人都是。所以當事人才會痛苦。雖然職業關係也鼓吹著讓他表現出「我不在乎這種事,我這種人不在乎」,但老師其實沒有傑出到對那種事泰然處之。很遺憾。是真的喔。他平凡得可悲。

  我有時覺得人真的很死腦筋。就算寫出再怎麼好的故事,就算有幾千個讀者讚美「太感動了!」,對於那十年的恥辱,到頭來還是會用這種方式向他老婆報仇。對,替他的復仇當幫兇的,就是我沒錯。不,是元兇吧。話是這樣說沒錯啦。我自己也知道。

  他老婆又不是為了羞辱他才養活他,他想必也不是刻意抱著復仇的心態,但那對他來說的確是恥辱,而在他老婆看來這分明就是復仇。我漸漸覺得,但願彼此都沒有發現這點就好了。因為一旦發現,就完蛋了。所以我已經強調過很多次了,我真的從來沒有想過要破壞他的家庭。

  上午醒來,走出臥房,洗臉,打開客廳的電視,就在我開始化妝的時候。對呀。我還在老師家。很厚顏無恥吧。我知道。哎呀反正妳先聽我說嘛。對,老師家的電話響了。臥房有沒有分機我不知道,但是電話一直響個不停,於是我朝臥房大聲喊老師。連喊了兩三次。老師這才搖搖晃晃起床,就在他要接電話時,電話就掛斷了。他老婆臨走的時候忘記打開電話答錄機了。聽說他平時不會自己接電話。他憤然嘖了一聲按下答錄機的啟動鍵,在我旁邊的沙發躺下,看著生活資訊節目的料理單元之類的節目。藝人用高麗菜和芋頭之類的東西正在炒來炒去。據說他喜歡那個節目。他還說甚麼「對於書寫女人下廚的場景很有幫助」,說穿了,其實只是嘴饞罷了。老師寫的那種場景,有小孩的同事說,跟他兒子的視線一模一樣。揉製漢堡排的時候他會投以特別迷戀的熱烈視線,可是吃完飯洗盤子時他就不屑一顧,只想占盡好處。料理節目也一樣。要一一計算每種調味料的份量分別裝好,清洗蔬菜,整理用過的鍋子和爐子,收拾善後的時間遠遠更龐大,可是節目不會播出那種鏡頭,想必也不會有哪個藝人收拾廚餘才離開。甚麼只要三分鐘的快速料理,實際上光是剝個洋蔥皮,一兩分鐘就這麼眨眼之間溜走了。所以我討厭烹飪。美食三兩下就吃完了,愉悅的時間只有一瞬。啊,不盡然?還有前戲與後戲?原來如此。小純,妳好成熟喔。

  總之我又不做菜。所以,我覺得從來不碰的東西看了也沒用,就問他可不可以轉台看新聞,拿起遙控器轉台。
  他很不高興地說他正在看人家做料理,但別台正好開始播出新聞。

  「節目開始就已再三為您報導過……」主播說著,開始報導某起意外事故。螢幕左上方,映出山路護欄毀損的照片。那是山形縣某某村的某某嶺,載著滑雪旅行團觀光客的遊覽車在下坡路的彎道轉彎時不慎釀成事故,目前已確認有四人送往醫院後不幸死亡,除了自行逃出遊覽車獲救的二十幾名乘客之外,還有數名乘客下落不明云云──

  啊──啊──啊──。我與老師齊聲感嘆。

  畫面切換到VTR,透過空拍的影像,可以看見陡峭的山坡面留下遊覽車翻落時壓倒樹木的痕跡,但是並未看到翻落的遊覽車。天氣看起來非常好,山崖下方的湖面也呈現彷彿混了牛奶的藍色,湖上點綴許多艘穿橘色衣服的救難隊人員搭乘的小艇,看起來異樣美麗。

  事故研判發生在清晨六點半左右,現場氣溫為零下二度,縣道路面凍結,水庫的湖水溫度為三度左右。
  看了一定會說些「天哪」、「太慘了」、「一定很冷」、「肯定會死吧」的感想吧。不是嗎?

  老師窩在沙發上用他冰涼的雙腳裹住我的身體。我化妝才化到一半,尖聲嬌嗔抱怨。結果,這時電話又響了。因為已經開了答錄機,所以我倆都沒管電話,打算再大戰一場。我心想,電話如果是他老婆打來的,那正好。電話切換到答錄機後,如果從喇叭傳出她喊她老公的聲音那就太妙了。我不是說做愛。不是啦。只是,我想親身體會他老婆那種自己外出時,在自己的客廳,被小三這樣侵占地盤的窩囊感。如果能夠親身體會他老婆有多悲慘,那我或許也能稍微得到救贖。其實我也一樣悲慘。馬上都要三十歲了。卻一直無法和這種男人分開。真的是太傻了。

  然而,電話並不是他老婆打來的。

  是山形縣警局的人。對方說有事要請教,如果聽到留言麻煩回電。聽著那位歐吉桑幾乎讓擴音器扭曲的粗嗓門,老師的雙腿鬆開了我的身體。

  妳能相信嗎?唯一的老婆,一年才出門旅行一次,結果老婆去哪裡,去做甚麼,老師全都一問三不知。真的蠢死了。

  欸,小純。

  不是因為那天我住在老師家,事情才變成這樣,對吧?不是因為我和老師對他老婆做了很過分的事,對吧?
  但是。
  說到這裡我忽然想起,我們因工作關係拜訪老師家時,他老婆都喊他「幸夫」。津村老師的本名叫做幸夫!衣笠幸夫!妳不覺得很扯嗎?他可不是鯉魚隊的球迷喔。妳絕對不能說出去喔。大家都不知道這件事。不過這個先撇開不談──

  他老婆這麼喊他,我完全不以為意。我認為那很自然。即使有筆名,也沒必要在我們面前刻意喊他甚麼「老師」或「津村先生」。我覺得這樣很好。因為他老婆是個不矯情的人。不過,仔細想想,會喊津村老師「幸夫」的人,在這世上,現在恐怕沒幾個人了。編輯方面,八成不論關係有多深,到死都不可能有人這麼喊他。而我,想必也死都不會這樣喊他。說不定,就是因為這樣,他老婆才故意在我們面前喊他「幸夫」。不過這當然是現在我才這麼猜想啦。他老婆,該不會早就察覺他跟我有一腿?啊,小純妳也這麼想?這樣啊,果然,說得也是。




  早知道就穿和服了。果然。母親一邊探頭從百葉窗縫隙俯視門口的情形,一邊懊惱地嘀咕。

  都是因為你一直囉嗦行李占地方,還說老年人用不著慎重其事,可你看看,那些人扛著那麼大的攝影機,還有拿麥克風的人。你看吧,他們都來了。越來越多人。喪主的母親居然穿這麼隨便的黑色洋裝,人家肯定覺得我是個惡婆婆。為什麼你就不能提醒我一聲可能會碰上這種情形呢。養兒子就是沒用。真是沒用啊。若是夏子在,一定早就注意到這點了。夏子。真的是,沒想到會發生這種事。母親說著,又拿乾燥的指腹代替手帕擦拭濡濕的眼角。

  父親始終充耳不聞,只顧著緊盯等候室內那台電視上,反覆檢證事故原因、冬季道路的危險、遊覽車公司的勞動實態等等問題的電視節目。

  (家屬們肯定心力交瘁吧。這次失去妻子的津村啟先生我也很熟,所以我很擔心,不知他要怎麼承受這種悲劇。要撫平死者家屬的心靈創痛非常困難,我認為那不是靠金錢賠償就能解決的問題。)

  我曾在綜藝節目合作過的藝人噘起嘴如此評論,但我對他,並沒有像他說的那麼熟悉。
  「啊,這家正在搬運棺材。」

  父親慢吞吞揚聲說。VTR拍到死亡的二十歲大學女生喪禮,鏡頭映出看似同班同學的年輕人們哀傷地流淚垂首,白色棺木緩緩從中抬過的風景。

  「果然是用廂型車搬運。」

  夏子的遺體,於事故發生的翌日在當地火葬場火化後,骨灰被我帶回東京。火葬時,只有嫁到名古屋的小姨子到場。當天晚上打電話通知夏子的死訊時,她說父母都已不在,隔天早上就輾轉搭乘新幹線獨自趕來。因為是重大事故的死者,當地也全力協助,火葬的手續順暢得令人錯愕,我在見到妻子遺容的二十小時後就撿拾了她的白骨。我本來還很緊張,不知等到火葬爐的門打開,看見火化完的遺骨出現後,是否會出現自己也意想不到的激動情緒。然而,實際看到散落平台的骨灰,我忽然一陣茫然。那是我過去也曾數度見過的「人類的遺骨」,絲毫感覺不到夏子的影子。我甚至懷疑,幾個小時前被推入那扇門內的夏子身體,該不會在那裡面被誰連同棺木一起來個金蟬脫殼,和別人的殘骸掉包了吧。

  小姨子體貼地想到鄭重用白色絲綢包裹的骨灰盒不方便就這麼帶上回程搭乘的新幹線,特地從她家帶來紫藍色包袱巾與黑色旅行箱,還有七歲兒子用的假面超人旅行袋。然而骨灰盒比想像中還大,包袱巾不夠大,無法將四角打結綁起,黑色旅行箱的口太小,也塞不進去。本來還有一個更大的旅行箱,偏偏我先生在這個節骨眼出差帶走了──小姨子很懊惱,反而是原先最沒抱著指望的小外甥那個旅行袋,就像專門訂做似的恰好可以容納。吞下骨灰盒的假面超人,面無表情地擺出變身的架勢。姊,對不起──小姨子說著,邊笑邊哭得無法站立。

  回到東京,夏子的美容院員工絡繹來到家中,一看到白色骨灰盒頓時激動得泣不成聲。與夏子認識最久的美容院合夥人那種哭法,不管怎麼看都像是對我的諷刺。

  「本來也有葬儀社可以用廂型車運送遺體,不過遺體已傷痕累累,又沒有其他直系親屬,所以我和小姨子商量後,就在當地直接火化了。實在很對不起大家。」

  「您千萬別這麼說,津村老師。是我們應該關上店門趕往山形才對。如果您當時知會一聲的話。」
  「謝謝。但我想你們或許也有重要的客人要接待。夏子向來不管怎樣都堅持不肯隨便休息。」
  「是啊,不過我們的客人本來就都是跟著夏子才上門的。」

  不要隨便燒掉我們的夏子。比起你這種薄情寡義的家人,我們明明比你更珍惜夏子!充血紅腫的眼睛如此訴說著。

  問題是,其實我也考慮過,是否該坐著廂型車陪伴夏子的遺體一起從山形縣跋涉漫長路途回來。但我不認為那樣對夏子有好處。只為了鎮日嘮叨世俗體面和輿論這些東西的人。只為了那個,就讓夏子被迫長途跋涉未免太可憐了。夏子總是能看穿我的想法。──免了吧?那樣毫無意義。我也不想做那種直到最後還被她這樣調侃的行為。

  只有我母親跟她們一起沒完沒了地盡情哭泣。還和幾個連名字都不知道的年輕女孩抱在一起。父親依然充耳不聞,逕自拿起美容院員工帶來準備當夏子遺照的照片,一張一張打量。

  最後選中作為遺照的照片,相當出色。右手握剪刀的夏子,摸著客人的頭髮,犀利的視線凝視鏡子。那是她幾年前接受美容專業雜誌的採訪時,由專業攝影師拍攝的,髮型和化妝都比平時更精緻,景深範圍極淺的鏡頭焦點,準確鎖定在她清澈的雙眸與挺直的鼻樑上,簡直像是從電影擷取的某一幕。

  母親激動地感嘆,真是太美了。
  「一般人很難留下這樣的照片。」
  「誰說一般了。這簡直像女明星的喪禮。」
  父親不悅地撇下嘴角。

  大批出版界人士爭先恐後前來幫忙,也有許多電視圈的人送來花圈或弔唁電報,守靈夜及喪禮都擠滿了我平日來往的各界人士。從山形縣回來的新幹線上就開始反覆推敲的喪主致詞講稿,等我在毫無參考書幫助下總算講到結語時,會場到處響起真實無偽的啜泣聲。雖然他們幾乎都沒有直接接觸過夏子。我的講稿就是有那樣的威力。連我自己都被感染得講到一半就忍不住哽咽,媒體記者們彷彿專等這一刻似地立刻響起連綿的按快門聲音。

  抱著骨灰坐上備妥的車子時,快門依然響個不停,其中也有記者直接把麥克風伸過來向我發問,但我們只是微微點頭致意便垂眼鑽過其間,直接離開葬儀場。當我從駛出的汽車後座驀然撇向後視鏡中自己的臉孔,只見早上自己吹整的瀏海怪異地分岔,像狗屎一樣垂在額前。我不禁低聲嘆息。

  父母和小姨子都回到遠方的自宅後,剩下我一個人,當晚在家中首先忙著做的,是打開書房的電腦,上網仔細搜尋「作家津村啟之妻的喪禮」這條新聞。已有好幾家報紙出現相關報導,電視也有播出。

  網路刊登的照片中,我露出和「神色沉痛的津村作家」這句標題很相稱的表情。許多人留下各式各樣的評論,但大多是哀悼這起不幸的正派論調,即便有人說酸話,頂多也只是「這下子綜藝節目也不好請他上節目了」這種程度,看不出有誰責怪我或是想爆料的樣子。甚至沒有人提到我的瀏海怪異。我反而疑心生暗鬼,忙著拼命輸入關鍵字搜尋,連眼睛都忘了眨。津村啟,事故;津村啟,妻子;津村啟,喪禮;津村啟,死者家屬;津村啟,可憐;津村啟,帥氣;津村啟,強尼戴普;津村啟,才華;津村啟,吃軟飯;津村啟,謊言;津村啟,外遇;津村啟,小三;津村啟,衣笠幸夫;津村啟……。驀然抬頭,一直放在桌角的夏子遺照,彷彿堅決不肯與我對視,筆直地,仰望天花板。

       ※
  本以為,靜謐會更刻骨銘心。
  然而實際上,衣笠幸夫的日常生活,忙著辦理事故後的各種手續及整理善後,一眨眼就這麼慌慌張張流逝了。雖然一切都是與衣笠夏子之死有關的事,但對幸夫而言,夏子似乎只是出門旅行,湊巧這趟晚歸了而已。

  湖底搜索及遊覽車拆解工作又費了幾天時間才完全結束。之後家屬接到警察的通知,去領取警方找到的物品,但幸夫完全認不出那成排的旅行袋及衣物堆中,究竟哪個是夏子的。連臉都沒仔細看就送走妻子的那晚,記得背後曾響起妻子拖著行李箱走過拼木地板的聲音,但那到底是甚麼樣的行李箱已毫無印象。以前家裡有個鮮豔的藍綠色大型行李箱倒是記得很清楚。據說那是夏子念美容學校時買的,以前住在二房一廳公寓,壁櫥放不下那個行李箱,平時就放在三坪房間的角落,用來裝二人的藏書。有一次,二人用那個裝滿行李去沖繩旅行,途中滾輪故障,硬生生一扳竟徹底脫落,只好這樣勉強拖行,回家的同時立刻被扔了。那種事,也已是十幾年前的往事。後來夏子有過哪些行李箱,幸夫壓根不得而知。

  想必這一區都是女人的用品,他被帶到幾個行李箱前,但就算將箱中物品逐一拿起檢視,也只是越看越糊塗。雖然共同生活了將近二十年,但無論是衣服或化妝品,當他們沒有伴隨夏子的肉體單獨陳列出來時,他甚至無法斷言一件毛衣、一支口紅是妻子的。他覺得夏子沒有這麼花俏的東西,又覺得她應該會喜歡稍微帶點童趣創意的東西,她好像喜歡黑色,又好像喜歡白色,好像喜歡粉紅與橘色,又好像通通都不喜歡。就算根據年齡及平日言行判斷好不容易找到疑似她的行李箱,裡面卻又突然出現令人驚愕的意外物品,讓一切退回原點。凱蒂貓抱枕,貼滿男偶像明星貼紙的小鏡子。她應該早就戒菸了,卻出現一條High Light香菸。她應該不會用的舊電動牙刷。避孕用品。刮鬍刀。哈密瓜尺寸的巨大胸罩。每一樣都像是陌生人的用品,每一樣都似乎有可能屬於夏子。

  東西通通都泡過水,就算帶回去送給別人,恐怕也沒人會感恩戴德。已經累壞的幸夫說,不好意思,剩下的請你們通通丟掉沒關係。他只拿了唯一確認的遺物──裝有駕照的皮夾和裝了壞掉的手機的小皮包,就此離開警局。

  打理作家津村啟演藝事業的岸本,建議他不如暫時停止電視及廣播工作。
  「是嗎?如果我想,其實還是可以繼續。」

  「算了吧。您又不是藝人,而且就算服喪期間還咬牙繼續上舞台,也沒有任何人會誇獎您敬業。現在還是不要勉強,安靜地專心從事主業,反而會讓社會大眾對您的觀感更好。對了老師,過一陣子演講之類的邀約應該會蜂擁而來吧?」

  「演講?」
  「現在還早啦。雖然還早,但畢竟有了這次的事情。」
  「你是說演講自己的悲慘經歷?」
  「演講您克服……的心路歷程。哎,這種東西,無論如何就是有人愛聽。」

  人們真的需要「雖然遭遇不幸,卻堅強克服」的這種他人的故事嗎?作為幫助每個人克服難關的提神醒腦良藥?或者,是日子過得太安穩用來打發無聊的消遣?不管怎樣,若是讓幸夫杜撰的虛擬故事去扮演那種角色也就算了,叫他拿自己的人生當材料那可是這輩子想都沒想過。但衣笠幸夫的確是受害者。他想起就在喪禮結束的三周後,收到「受害者家屬自救會」第一次聚會的通知。據說是由不幸死亡的大學生之父發起,在事故發生後就立刻成立的,受害家屬們互相扶持,和旅行社及遊覽車公司、政府部門溝通,追查出事原因並談判賠償事宜。這起事故被當作重大新聞報導,幸夫身為社會知名人士不可能不參加,但他無法坦然接受今後必須永遠冠上「受害者」這個頭銜。想到從此必須永遠貼著「遭遇不幸的人」這個標籤活下去,對自己寫作的敘述方式恐怕也會造成制約,他覺得那才是受害最慘重的部分。

  一如只要有過安穩日常生活的人都會有的反應,幸夫對於重大災難的受害者也和一般人一樣感到痛心與同情,但他無法明確想像自己成為當事人。遭到過大喪失殘酷打擊的人們有點像是住在河對岸的居民,無法想像自己會越過那條河流去對岸。每次發生殘忍的殺人命案,看到以前從來不可能對他人產生殺意的柔弱家庭主婦,在電視攝影機鏡頭前用強烈的口吻說「我只求對兇手處以極刑」,幸夫總覺得好像看到巨大的喪失帶來某種激烈的動力,被那徹底壓倒,比起害怕受害本身,他感到成為受害者更可怕。遭遇某種不幸時,自己有可能因遠遠凌駕他們的強烈憎恨而發狂,或者也可能完全相反。如果沒有像他們一樣毫不猶豫地直接沉浸在憤怒與悲傷的情緒中,想到接下來會發生甚麼,那又是一種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