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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摘 2
等了一個多月，暑假進入中段。八月初一個炎熱的午後，我收到了水電通知單和這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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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瑜，我是宋家揚，妳的國小同學。妳跟我借過好多次數學考卷去訂正，還記得我嗎？
最近好不好呢？我聽小章魚說妳今年應該畢業了，可是同學會並沒有聯絡到人噢。他們說妳在台北，我也是，有空也許能見個面。
其他人說妳媽媽還住在屏東，所以我把信寄過去，如果有機會，也許我們可以繼續通信。
我正在看國小畢業紀念冊，照片裡妳總是不太笑，表情硬硬冷冷，不知道這幾年可有改變？
期待回音。
宋家揚
99/07/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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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家揚，看到這個署名我略略感到驚訝，不是沒有印象，只是非常稀薄。十年了吧？一個十年不見的老同學，現在藉由信件突然出現在我面前，他的影像記憶還停留在國小時代，一顆大頭、戴副眼鏡，嘴唇薄薄的有點像女生的小男孩。
我盡可能回憶宋家揚的模樣，也回憶我自己的模樣。畢業紀念冊大概還留在老家，到底丟到哪去了其實我也搞不清楚，但是不用翻看照片我都記得自己十一、二歲樣子；他說的沒錯，那時候的我不太笑，一臉僵硬冷漠的神氣，好像隨時都在與人發怒、對全世界都不滿意。
到現在我還是這副德行，只是我會笑、會說話了，會表現熱情表達關切…….雖說骨子裡的心態還是與童年無異，但至少我會修飾外表好讓人不覺得自己冷漠不可親近。
不知道為什麼，我居然為自己的改變感覺些許羞愧。
於是把信扔進三腳的書桌抽屜裡，坐在快要散開的破椅子上，繼續伏案製作下一疊要寄出的履歷表。這組桌椅是房東太太提供的，她說她會給我一組桌椅，可我沒想到得到的會是這樣悽慘的配備。事實上，這組桌椅剛來的時候搖搖欲倒，得靠著牆放才不至於全塌下來；我敲敲打打的補上釘子和木板撐著，這才勉強能用，但我腳上到處都是起坐時不慎被釘子和銳利木片擦到的傷口，細細長長一道道口子，癒合後留下淺淺的幾乎分辨不出來的疤痕。
書桌缺了半支腳，大學時代的硬皮課本全數派上用場，我拿《古文觀止》、《左傳》、《文學史》、《文字學》之類原文課本書壓在底下，硬是把桌子支撐起來，伏案工作的時候桌身搖搖晃晃，似乎稍一大力整張骨架就要散開，然而習慣了也就不覺得奇怪。
一直自我安慰，等找著工作、有薪水收入，就可以汰舊換新。
然而同樣的話一說再說，慢慢的連自己都覺得了無信心。
逐漸的我把應徵範圍擴大，不在堅持必須在城市裡教書，也報考郊區的學校，公立也好私立也罷，國中高中、高職高工都無所謂；形勢比人強的時候，之前的規劃和堅持現在都已經變成泡影，八月結束後新學期就要開始，短暫的剩下不到一整個月的時間裡，我深切體會到什麼叫做「走投無路」的滋味。
媽打電話來要我回老家，她說在附近的書局替我找到顧店的工作，月薪一萬八。「託了鄰居王媽媽幫妳說到的缺喔，」她在電話那頭說得頗為得意：「快點搬回來吧，啊，知道嗎？人家只等妳到月底喔。」
我說：「我不想回去。」
「為什麼？」媽媽的聲音陡然拔尖高起，與其說是生氣不如說是驚訝的語調，聽起來相當刺耳。「妳還沒搞清楚狀況嗎？妳已經畢業了，要快點找個工作才行，不然誰會養妳啊？一直賴在台北又成不了氣候，妳在那邊拖著幹嘛，為什麼不回來？是嫌這裡工作不夠好？那在台北妳能找到什麼工作！」
「我會盡量試試看。」
「盡量？別作夢了，不可能的啦！」母親脾氣向來強硬，不容許人違拗。「妳以為自己很厲害，讀幾年書就很強了嗎？我跟妳說妳快點收收東西回來了，房間給妳收好、工作給妳找到了，還想要怎樣？」
我沈默了，像以往每次爭吵之後的結局一樣，心裡反感，嘴上卻不說話。
媽還在繼續發表她的意見：「我沒求妳賺多少錢，但最起碼不要餓死自己。妳在臺北是活不下去的，懂嗎？如果妳要繼續留在那裡，我不會再寄生活費了……這樣還不肯回家嗎？」
我默默點頭，雖然媽媽沒看到，但她一定感覺到我沈默的回答，也許是因為生氣，媽一句話也沒說就把電話掛上，非常氣絕的味道。
我仍舊沈默。
於是抱著衣服到浴室裡洗澡，熱水器壞了，轟隆隆鬼叫幾次，最後倒地陣亡。
我洗了冷水，捧著毛巾擦乾頭髮，在風扇規律的聲音中入睡，夏夜火熱的提高了它的的溫度，蚊子不斷干擾我的安寧。
然而無論如何，這是個比較過得去的夜晚。至少，隔壁小姐沒有帶回她不知第幾任的男朋友，表演他們的火辣熱情、對間音樂系學生也沒有在夜半突如其來的興致大發，播放交響樂音碟讓我整晚難以入眠。
這樣就過去了一個晚上，和之前的每個晚上一樣。臨睡前我再次數過皮包裡的剩餘鈔票、錢幣，一面懷念媽媽煮的濃雞湯……重複考慮著放棄在臺北的掙扎，回老家去，在國小對面的書店販賣彩色紙和模型玩具。
這樣的想像總逼得我要發瘋。老家像是栓緊發條的齒輪，一旦回到那個環境，就算心底再不願意，也只能照著既定的路一直走下去。工作兩三年，左鄰右舍、遠親近鄰們開始忙著替妳介紹適婚對象，然後就是結婚、辭職、生小孩、養小孩，每天下午搬張小椅子坐在廚房邊，一面洗菜一面和鄰居三姑六婆交換說不完的小鎮上情報，街頭的林先生搞外遇、隔壁的羅太太鬧離婚……這就是人生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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