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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摘 4
再次接到宋家揚的來信,是距離我收到前一封信大約半個月之後。
那時我剛付完房租,皮包裡的錢已經去掉四分之三,剩下的除了幾張小鈔,幾乎都是銅板,只夠我餐餐吃陽春麵。
而台北的陽春麵隨著物價飛漲,清湯如水的麵,也貴的要說起人話;我懷念母親的雞湯,一碗暖烘烘的熱湯抵得過多少美味大餐。
出租公寓沒有廚房,據說原來的廚房早就拆掉分割進我現在的這間房間,床邊牆上還留有水龍頭、瓦斯口的痕跡;另一道單薄的木板牆,淺淺的分劃出一個人僅存的隱私。
每次環顧這個房間,我總相信奇蹟總會出現。
情況已經壞到不能再壞了,我開始考代課的職缺,雖然暑假已經逐漸進入尾聲,但應考的人數似乎一點也沒有減少的跡象,偶爾在考場碰到同學,大家見面談得不是考試經驗,而是互相交換哪個學校有內定、哪個學校要多少錢打通關的資訊。
有人說,八十萬買一個國中老師的缺,學校在縣郊。
也有人說,如果多四十萬打點,可以買到市區的缺。
「妳該去自己的國中母校啊、高中學校考考看,希望比較大,」同學建議我轉戰南部考場:「而且,南部行情比較低,真的不行就買個缺吧。」
我笑一笑,懶得說話。
也許是競爭激烈的緣故,這些流言蜚語甚囂塵上。
當然也有可能是真的。
有幾次我真的考慮過是否能跟媽媽或叔伯們借錢,但是這美夢搬到現實來談,又是另外一回事;媽媽不可能借我八十萬,就算有了錢,我要跟誰買職缺?倘若我大剌剌走進校長室,把整箱的鈔票扔到辦公桌上說:「我來買一個國文老師缺。」恐怕後果是被直接轟出臺灣教育界。
況且,我也沒有這樣厚的臉皮。
煩惱中又過了一個禮拜,我開始覺得喪氣、疲倦、極度失望,買了幾張報紙,翻翻找找其他的求職廣告,人沒有辦法前進的時候,總得給自己找退路。
正當我幾乎要完全放棄的時候,縣郊山區的一所私立高中寄來通知,說我已經通過初試,約定日期去覆試。
我極力回想初試時殘留的印象。學校並不繁榮,似乎是個有點年歲,校舍陳舊,設備也不是頂新,也許是地價便宜的緣故,校地買在郊區,四周都是茶園;我猶豫著該不該去,想了又想,似乎也沒什麼理由不去覆試,心裡想著總是一個機會,試試看罷了,而且,私立學校考試是不用繳費的。我現有的財產已經不能再支付一場考試的費用了。
嚼著食之無味的陽春麵,一面考慮著接受與否的問題,一面粗暴的扯開白色信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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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瑜妳好,最近很忙嗎?沒接到妳的回信我有些失望。
我想妳一定是在找工作(大概沒不到),我不怪妳。
台北的工作好找嗎?小章說妳念的是文科,畢業之後要找怎樣的工作呢?賣車嗎?還是百貨公司專櫃?不過我想妳如果一如以往,沒有太好的口才和外表,這兩項職業都不適合妳。
我聽說以雯和玉珍都在托兒所當老師,每天跟著兩三歲的小孩子奮戰。妳呢,餓死街頭?到底淪落到哪去了?
期待回音。
宋家揚
99/08/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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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讀著他的信,有點被戳破醜樣的惱怒,又有說不出的感慨。昔日同學居然在托兒所奶孩子,而我正面臨著飢寒交迫的困境?真是情何以堪。
從抽屜裡抽出一張履歷廢紙,又從角落抓了本厚一點的書墊穩桌腳,我寫下第一封回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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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揚:
選擇題,請回答。
背景是一個女生在台北坐吃山空,眼下有個工作在縣郊山區,耗時費力薪水普通,照顧一堆十六、七歲頑皮小鬼,吃力不討好,青春歲月恐怕都得花費在來回交通上。
拒絕這份工作,會餓死,接受這份工作,會累死。
你會選擇哪一個?
江文瑜
99/0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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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完信,拿信封和郵票裝起封口,趁夜裡下樓丟垃圾的時候把信件投寄了。回房開門的時候發現隔壁的小姐已經回來,她鮮豔的銀色高跟鞋和一雙髒兮兮、皺巴巴的男性皮鞋散放在狹窄的走道上,走廊的燈光不亮,我一個不注意幾乎跌了個四腳朝天。
音樂系的小玲在對間放起她那一千零一首的可怕交響曲,聲音穿過薄弱的三夾板隔間,直逼雙耳而來,激烈的時候我完全搞不清楚曲子的音調,只聽見大鼓小鼓各種號角喇叭齊鳴;但我沒有翻臉抗議,幸好有這熱鬧紛呈的音樂作為掩飾,才勉強讓我不去注意從隔壁房裡傳來,清清楚楚、激烈糾纏的聲音。
「他媽的,你們是禽獸啊?」我喃喃地罵起了髒話,把整顆腦袋埋進睡袋裡,悶出一頭一臉熱汗。夏天單薄的床褥無法完全遮掩住滿腦子混雜的思緒,電風扇在黑暗中搖啊搖的吹著,我閉著眼睛百般無奈的嘆氣,再一次對自己發起毒誓,等有了薪水,就要立刻搬出這個鬼地方。
「水泥隔間、熱水器,」我悶著聲音承諾。「要床也要桌子,不搖搖晃晃歪七扭八的……有大窗戶的房間。」這樣說著說著就累了,迷迷糊糊睡暈過去,夢裡都是銀色高跟鞋隨著旋律在我房裡飛來飛去的奇幻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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