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書摘 1
冬末,依然清冷的北國。
牙齒已經痛了將近一個禮拜,根據我這早就三折肱成良醫的老病號推測,應該
是左上智齒胎位不正,不對,長得不正,加上地處偏遠,很不容易刷乾淨,已經蛀
掉了。
蛀掉就蛀掉,偏偏我只要一熬夜,黑眼圈是不必說了,每熬牙齒就作怪。而美
國這邊消炎藥是處方藥,除非去看醫生,否則拿不到。像我們這種忙法,哪裡來的
美國時間看醫生?只好猛吃止痛藥,苦著一張臉忍耐下去。
抬頭望出去,天際已經透出沈沈的白。冬天天亮得晚,現在大概已經超過清晨
六點了。工作室裡面靜悄悄的一片沈寂,只除了偶爾傳來滑鼠按鍵聲,或是哪個接
近失聰邊緣的同學,隨身聽裡音量開得超級大,從耳機裡漏了出來的搖滾音樂聲。
那種小小的聲響反而襯得四下更靜。
靜是靜,每張製圖桌前面都是一個蘿蔔一個坑,全班三十多個人大概一個也不
少,通通都在埋頭苦幹。今天下午有評圖,為了這個緣故,我們很多人都不眠不休
好幾天了。
「啊~~~!」突然一聲怒吼劃破黎明前的寂靜,嚇得我手一抖,滑鼠一跑,
螢幕上的游標就不知道游到哪個天涯海角去了。連忙搖搖頭,深呼吸一口,重新開
始。這就是我喜歡用電腦畫的原因之一。此時要是手上握著針筆,吃他這麼一嚇,
大概下一個跟著怒吼的就是我。
「又怎麼了?」過了半晌,才有人聊勝於無的出聲慰問兩句。
「@#$%^&……」回答是一連串的髒話。這表示此位仁兄目前正處於燃燒不完
全的狀態,暫時不必理會。
天色漸漸亮起來,不過依然灰濛濛的,看來今天又有下雪的可能。反正對我們
來說沒差,我們又不出門,窩在系館工作室幾天幾夜對我們來說是家常便飯。任他
外面風吹雨打下冰雹下紅雨下刀子甚至下金塊,都不關我們的事。
天大地大,比不過下午的評圖大。
「妳弄好了沒?」同學赫曼揉著眼睛,伸頭過來探探:「哇!快了嘛,妳剖面做
完了嗎?細部圖要做幾張?」
「做幾張?」我沒好氣的一面打呵欠一面回答:「老師交代的四張做得完,我就
已經鍍金了,你還問我要做幾張?」
赫曼聳聳肩,沒贊成也沒反對的起來舒展筋骨:「我剖面都還沒開始做,妳比我
快得多。」
「我等一下八點半要去上課,哪像你們,還有一個早上可以做。」丟下這一句,
我不再理他,繼續埋頭畫畫畫畫畫。
「可惡,為什麼要畫得這麼細啊!」我移動著滑鼠,眼睛幾乎要貼到螢幕上,
一面心浮氣躁的喃喃自語。。
「其實妳結構體的模型已經做好的話,剖面可以不必畫,妳不知道嗎?」一個
斯文的嗓音突然加進來。
「你……說什麼?再說一次?」因為認得這個聲音,我很沒力的轉過頭。。
趴在桌上睡啊,地板上反正也鋪著厚厚的地毯,很豪華啊,我還聽說過有人在
電梯裡面睡著忘記出來的,當然窗明几淨的洗手間外間有放沙發,也有人在那裡睡
著過。此刻我就是靠著水藍色的麥金塔電腦,眼皮如有千金重一般的昏昏欲睡中。
「喂!」還在我桌前翻圖的雷蒙又好氣又好笑,略皺著眉,無可奈何:「小姐!
妳是要不要聽我的建議啊?」
「不要,我一點都不想聽。」我瞇著眼睛毫不猶豫的說。「你講了我也沒時間改,
而且你又不是我的助教。」
「說得也是。」雷蒙微笑,沒有反駁。「打起精神來吧,加油。我先走了。」
目送他英挺的背影在掩上的門後消失,赫曼腳尖一推,滾輪式辦公椅被他當交
通工具一般,他又滑到我身旁:「雷蒙這種偉人要幫妳修圖,妳幹嘛不要?」
我很沒好氣,冷冷瞪了笑得非常詭異的赫曼一眼。「你這麼崇拜他,幹嘛不叫他
幫你改?」
「我哪有妳這麼好命。」赫曼嘖嘖嘖的感嘆著,一面搖頭:「為了妳,他一大早
就來系上,雷蒙也真是……」
「什麼為了我,你不要亂講,他是要參加競圖好不好,順路經過進來看一下而
已!」我大腳一踹,把渾身衣服皺成一團、鬍子三四天沒刮、狼狽得一蹋糊塗的同
學赫曼連人帶椅給踹回他的位置上:「少管閒事!回去畫你的圖啦!」
趕走了垃圾堆裡撿出來一般的同學,我看看也好不到哪裡去的自己,嘆口氣,
準備回宿舍洗澡換衣服。像這個樣子,窩在自己工作室沒問題,但是等等要去給學
生上課,我走進大學部工作室,大家紛紛走避的話,事情就大條了。
周圍都是困頓疲憊的同學們。我突然開始想念起剛剛還在這裡,清爽乾淨得像
剛剛淋浴過,還可以聞到他淡淡鬚後水氣息的雷蒙了。
那個味道是Hugo Boss,我知道。絕不會錯。
因為那是我送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