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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文
老母牛的故事
在騎牛競賽中,只要能在牛背上停留 8 秒以上就能贏得獎金。說來容易做來難,無法做到時,騎乘者會退而求其次,設法摔倒在泥地上然後逃之夭夭。 根據去年騎過 175 頭牛的泰德‧努斯的說法,即便是第二招也不容易:「牛會追著你跑,」努斯說。「牠們不只要踐踏你,也要輾過你、用牛角挑你。牠們天性如此。」
──《華盛頓郵報》( 1996 年 10 月 1 日)
最能引老母牛哭泣的莫過於一則精采的老母牛故事,屬於她們的老母牛故事。
你開始對某人訴說你的悲傷小故事——母牛如何遇見公牛,或公牛遇見母牛,或公牛遇見公牛——就在你說到帽子和布塊那一段時,她們會打斷你的話,開始講述她們的故事。在你還來不及說:「嘿,那我呢?」時,她們已叫來第二杯飲料,複述她們當初在你這種情境時別人對她們所說的話。
事情通常便是如此。
破碎的心終會復原,她們說。
時間會治癒一切傷痛,她們說。
下一個男人會更好,相信我,她們說。
但你已不再信任她們了,因為你以前相信這番話,結果卻換來一週兩次的 50 分鐘心理治療,於是你把玩著吸管,靠坐在椅背。因為這會兒又議論起人體,說修補過的四肢其縫合線幾近無痕,記憶也會自行重組——這是身體能夠復原、痊癒、遺忘的實證。
但你早已明白那些隱喻,你已看過同樣的科學性文件,過濾出同樣的真實細節。你很清楚骨骼斷裂處的接合情形有多堅固,就像膠黏的餐盤一般;迸裂的皮膚上滿佈傷疤,有如斑紋;記憶的消逝既緩慢又安靜,像星辰般帶著光亮。這些都是熟悉又合理的說法,你曾經告訴別人,而今卻不肯對自己說。
所有方法都不管用,因為沒有人能夠使你稍解片刻的痛苦——除了縮水的帳單外,痛苦是你唯一所剩——於是她們又搬出一堆話來搪塞。
負心漢不會有好下場的,她們說。
也許他會回頭,她們說。
我相信我的下一個男人會更好, 她們說。
我的老天。 她們說這些話是想讓自己停止哭泣。
對我而言,關鍵在於時間。
起初我試著想像,待事過境遷,我遺忘雷時會是什麼情況——夜晚輾轉難眠時,我便閉眼回憶過去時光,影像如跑馬燈般在腦海中快轉。
然而有些片段,腦子就是無法跳過。
那些閉眼回憶的夜晚,我學會了許多經驗。 例如親吻那有如洗衣板的腹部,不是一夜之間說忘就能忘的記憶。 例如償付激情的代價必須付出高利率:一個月的歡樂就得付出一年的痛苦。 例如男人所說的話到最後大多成了謊言,雖然他們當時無意如此,雖然他們絕不會承認。 例如失去童稚的大男人眼神裡總流露出異樣的神情——某種悲傷、需要、溫柔——足以使你原諒他們的一切所為。 還有更多更多。 雷離我而去的那年,我學到了許多經驗。
例如在講述我的舊母牛故事時,我就不致使之聽起來太像葛琳‧克羅絲的語氣。 在兩年後的今天,經歷了 192 節的心理治療課程之後,我已可以侃侃而談。 對於那些麻木無感的週末假日和心理治療實在沒啥好說,唯一的好處是可以讓你一口氣說完你的故事。 我有好幾則舊母牛的故事,是相同事件的不同版本,我可以像選酒一樣隨意挑一則來說,依我的情緒和聽眾性質而定。
這是一則: 母牛遇見公牛。 母牛和公牛交配。 公牛拋棄母牛。
還有 另一版本: 公牛遇見 母牛。 公牛和母牛交配。 公牛 拋棄母牛。
這一則歸類在我自己的案例檔案中:
母牛遇見公牛。
母牛覺得公牛肌肉發達、骨架完美,略帶靦腆的模樣很有魅力,卻猜想他可能也喜歡公牛,因為這裡是紐約。於是母牛稍做調查,發現公牛的確喜歡母牛——事實上他早已與一隻難以相處的素食小牝牛訂了婚。
但是他們一起出差時,公牛告訴母牛他和現任母牛在一起有多麼不快樂——說他們沒有什麼共通點,也幾乎不再親熱了。母牛的興趣油然而生,但她並沒有起身突進——這種話她早已聽過,而且根據前兩次的戀愛經驗,她有一條新的黃金律:不要再捲入公牛與母牛間的複雜關係。
然而,母牛就是喜歡公牛探看他直排扣襯衫和領帶時的模樣,還有他不斷將金屬框眼鏡推上鼻樑的樣子。她喜歡他成長於長島,喜歡他從上西區騎腳踏車來上班,喜歡他每天穿著同一件深綠色的膠底外套。於是幾個星期後,當公牛邀她出來喝一杯時,母牛便起身往穀倉方向游走。
活像個白痴。 但是我超越了自己。
人們最不相信的莫過於一隻舊母牛所說的舊母牛故事,不論是哪一種版本,因此在繼續說下去之前,我要先聲明:我知道你並不相信我。
或許你也想要相信;你也許相信:我相信自己所言是事實,但是我知道你心裡的真正想法。 你認為那是我的問題。
認為我做錯了。 認為那是我自己的錯。
如果你的意思是我錯將慾望當成愛情,他根本不愛我,我根本就是一個大傻瓜,那麼也許你說對了。
或許我是誤解了。 或許他並不愛我。 或許我就是一個大傻瓜。 有時候我也不相信自己。
但如果你的意思是我錯在誤判情勢——假設你是我的話,你就能夠分辨差異,能夠區別謊言與真相,你打心坎深處也不會相信這是肯定無疑、終於出現的愛情——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我還有一個不同的舊母牛故事版本,一個我沒說過的版本。
這個版本我從未對別人說過,包括我自己。它不夠流暢辛酸,也不像其他版本一樣多次重複,更重要的是,它抗拒不了眼淚。悲哀可憐的事實幾乎都無法抗拒。
雷和我相遇。
我墜入情網。
在那段短暫的時光裡,他進入了我的生命,我進入了他的生命,世界變得大不相同。
當他離去,當感情結束,當我終於覺悟他不可能回頭時,我的心都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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