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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摘
「老冬烘」與「新青年」
.蘇雪林
安徽太平人,民前十五年生。筆名有綠漪、杜若等,安徽第一女子師範、北平高等女師畢業,法國里昂國立藝術學院肆業。曾任東吳大學、滬江大學、安徽大學、武漢大學教授,來台後任師範大學、成功大學教授。曾獲中山文藝獎、國家文藝獎等。著有論述《唐詩概論》、《屈賦新賦》、《楚騷新詁》等,小說《棘心》、《天馬集》等,散文《綠天》、《青鳥集》、《歐遊攬勝》等。
辛亥前,我已十三、四歲,已能讀點報紙,知道一點革命黨的故事,如徐錫麟刺殺安徽巡撫恩銘,事敗被剖心而死,鑑湖女俠秋瑾也被牽連而被斬。我雖是一個小女孩,基于同性的關係,特別崇拜女俠,只恨自己出世稍遲,未能追隨女俠,同她去革命,同她去流血!
我是個對政治毫無興趣的人,又自幼氣質渾噩,人稱木瓜,木瓜即有感覺也遲鈍得可以,所以中國八十年來近代史的事蹟,雖波詭雲譎,千變萬化,我腦中並未銘刻什麼印象,不過也有著若干事蹟,使我難忘。
我是親眼看見中華民國成立的。即歲次辛亥,武昌首舉義旗,各省紛紛響應,不久杭州也告光復。我祖父那時正交了錢塘縣的印篆,賃屋在巡撫衙門旁邊居住,等候辦完各種手續後,赴海寧履他積資升級的海寧知州任,那時城中謠諑紛紜,都說革命黨要在杭州起事了,我們闔家都在提心吊膽,度著日子。果然,某一夜,聽見撫署前槍聲不斷,知道要來的事果然來了。次日一清早,一個小僕人出門探聽了,回來說看見許多馬隊,進出撫署,徵詢路人,說革命軍昨夜攻入撫署,巡撫曾韞已被擒,藩台正向革命軍繳庫藏, 台不知逃向何處,總之,杭州是完了。
.祖父忠於滿清,最後才剪辮子
我祖父一向忠於滿清,因有幾個同僚來勸他投效新政府,便攜家逃往上海租界,住了近兩年。家裏男人一到上海便剪去辮子,他的辮子是最後剪的。
辛亥前,我已十三、四歲,已能讀點報紙,知道一點子革命黨的故事,如徐錫麟刺殺安徽巡撫恩銘,事敗被剖心而死,鑑湖女俠秋瑾也被牽連而被斬。我雖是一個小女孩,基於同性的關係,特別崇拜女俠,只恨自己出世稍遲,未能追隨女俠,同他去革命,同她去流血!
隨祖父到上海後,大讀禁書,如揚州十日、嘉定三屠、十次文字大獄等等,對滿清皇朝便更為憎恨起來。我後來稍能讀史,知道滿清君臨中國,傳了九代,其中除咸豐晚年頹廢、同治童昏,光緒無權,慈禧貪虐而外,其他還都朝乾夕惕,勵精圖治,算是好皇帝,遠勝明朝諸帝之昏庸殘暴,不過我總是不歡喜他們,理由他們是異族。我覺得我們大好中華民族是不該讓異族統治的。因此,找更加倍崇敬推翻滿清,首建民國的 國父孫中山先生,也加倍崇敬那些赴湯蹈火,斷頭流血,為革命犧牲的黃花岡七十二烈士及吳樾、史堅如、陸皓東、徐錫麟、秋瑾諸義士。
民國三年秋,我初入安慶第一女子師範,日本以二十一條致我,同學無不痛哭,我亦義憤填膺,寢食皆廢,恨不得前去從軍,請櫻殺敵。曾做了一首打油七絕云:也能慷慨請長櫻,巾幗誰云負此生,磨拭實刀光照膽,要披巨浪斬妖鯨!
袁世凱稱帝,我也極其忿恨,二次革命失敗,我扼腕不置。幸而蔡鍔起事雲南,各省響應,卒使在新華宮裏做了八十幾天的洪憲皇帝憂憤而死,我說袁氏這可應了「遺臭萬年」的這一句話了。但袁世凱帝制雖失敗,他所訓練的北洋軍卻成了軍閥,二十年間,屢次作亂,烽煙處處,閭里為墟,生靈塗炭,國脈幾為斷絕,我們沒有一天好日子可過。這個後遺症也真是可怕。
.國文老師是老冬烘,教出一群小冬烘
我自安徽一女師畢業後,校長留我在附屬小學當了兩年的教員。聞北京女子高等師範成立,要去升學,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去成。那是民國八年秋,正當五四運動後不久。我本是舊家庭出身,又在風氣閉塞的安慶城肆業三年,國文教師的國學根柢倒不壞,但都是熱心衛道之士,平日所灌輸給我們的都是些舊觀念。他們是老冬烘,我們也就成了小冬烘,不過我一到北京思想便改變,完全接受了五四的新思想,自命為「五四人」了。原來我在安慶當小學教師時,曾借來陳獨秀所編的「新青年」,傅斯年、羅家倫所編的「新潮」及「星期評論」等,有暇便閱讀,覺得他們的議論很有道理,我的思想早已潛移默化,所以接受五四新潮,並不困難。
民國十年,我與兩位女高師同學考上了吳稚暉、李石曾在法國里昂所辦的中法學院,女高師差一年畢業,我竟放棄了,與百數十名同學赴了法國。我赴法的宗旨原想學習藝術。我為了升學奮鬥,曾大病一場。在北京二年,健康始終末能恢復,想學習繪畫,不需多用腦力,況我本能書得幾筆,以為有點基礎,學習當較容易。
.空赴藝術之邦法國,學畫學文都不成
同船來的潘玉良、邱代明一抵里昂,便入了城中的藝術學院,我也進去鬼混了幾時。又想學晝即成,不過成為一個畫匠,我應當於繪畫之外,再來寫文章介紹法國的各派藝術,這樣便須懂得法國語文,要懂法國語文便非讀書不可。於是又退出藝院,隨著同學在中法學院讀起法文來。為了同班生或原在國內學過幾時法文,或英文程度頗佳,上課未久,便要求教師改授比較高深的功課。我這個連法文ABCD發音者不會的人,跟著他們死拖活拖,十分辛苦。下課後只有查生字的份兒。一堂課竟有百來個生字,查著了也不能溫習,有時只好不查,對於那篇文章的意義,當然不能瞭解,所以讀了多時,法文仍毫無進益。再者,家中來信多事故,心緒極壞,兼之水土不服,患了病,轉地療養,更談不上讀書的事。及病愈回校,我自己尋到一位補習教師,又在城中一個中學上課,自低年級讀起,為求法語的進步,住進城中一個寄宿舍,隔離中國同學,僅和法國人相處,果於一年間,我的法文學得比以前好了許多,法語也略能對付。
我學畫學文,反覆了幾次,弄得繪畫固未學好,法文也未精通,真是「學書不成,學劍亦不成」。若當時像潘玉良、邱代明等一樣,一到里昂,便進藝術學院便好了。潘極富藝術天賦,畫的畫後來在彼邦也稱上品,所以不如徐悲鴻回國後之出名者,就是缺乏國學基礎,我在這件事上自問勝過玉良,所以我常自侮,空赴那個藝術之邦一趟,未能成為畫家。我天然富于民族主義的情感,又讀中國史書較多,對于數千年中國歷史壯麗的史跡不勝神往,每想把它一幕幕畫出來。對于中國近代革命史蹟,我也非常感動,已為前述,我地想繪為整套的史畫,徐悲鴻、林風眠所作大幅油畫頗少,我若成為畫家,自信在史蹟畫上成功只有比他們大,不會比他們小。
歐洲遠離中國,中法學院雖有中文報刊可閱,都是幾個月以前的陳編,毫無刺激性,引不起我們的興趣,只知國內軍閥日尋干戈,專事破壞,盜賊隨之蜂起,北方是白狼的流竄,弄得赤地千里,野無青草,南方也有股匪蠢動,打家劫寨,迄無寧日,我們的家鄉「嶺下」便曾遭了一場大劫,家財被掠無餘,連住屋都幾乎被匪放火燒卻,我母親為救護祖母,被匪推跌重傷,宿疾復發,臥床不起,我恐母女難再相見,遂於民國十四年夏間輟學返國。為安慰病母,在鄉間當面與未婚夫張寶齡舉行結婚典禮。我母終以病入膏盲,無藥可治,我婚後三閱月,終於撒手人寰。
母逝後,我於次年到蘇州景海女師東吳大學任教。那時中國共產黨受蘇俄的培植,許多黨員混入國民黨,汪精衛本來是個沒主意的人,受了馬列主義的蠱惑,在武漢成立一個政治組織,與南京政府儼然分庭抗禮。政權完全操縱於共黨之手,欲知那個政權種種措施,讀名作家姜貴的《重陽》那部小說,便知端倪。這便是中國近代史上的「寧漢分裂」,就是南京政府這一方面也是共黨手握大權。所以梁啟超言論中痛恨這個政權(是連寧漢兩方面都恨的),北伐軍迫近北京時,王國維投昆明池自殺,就是懼怕將為葉德輝之續。葉是湘省名紳,是在長沙被共黨殺害的。其實王氏是冤枉死了,那時北伐軍統帥是先總統蔣公介石,他那會殺害這位學人﹖
幸而黨國元老吳稚輝、蔡元培等見共勢日張,國民黨非被同化,則將被消滅,力主「清共」,就是把原來寄生國民黨內的共產黨徒一舉清除出去,漢方汪精衛也覺醒了,也舉行「清共」,共黨被驅出去後,便成了流寇,到處流竄,其後以江西瑞金為根據地,成立蘇維埃政府,仍分兵四出竄擾。中國共產黨也奇怪,知道宣傳之重要,高於一切,不知是蘇俄教導他們的,還是他們自己發明的。它雖窮磨瑞金,經過國軍五次大圍剿,流亡二萬五千里,到了陝北的延安始安定下來。雖精銳盡喪,勢孤力弱,但整個文壇仍掌握在它手裏。把一個紹興師爺魯迅捧上了金交椅,成為文壇霸主,將他所發明的什麼「打落水狗」、「獵狐式的包圍」、「悶死、窒死敵人」的法術,一項項展施出來。魯迅本是個虛無主義者,本無愛於共產主義,惟他好名好利之心特別強烈,知道共產主義是個時代大潮流,站在這種潮流的一邊,才可吸引青年使為我用。他癖好阿諛,聞稱某先生為「文士」幾乎笑歪嘴巴,但人稱他為「中國尼采」「中國羅曼羅蘭」「中國高爾基」甚至「中國列寧」他就恬然受之了。他又最怕人家批評他,懷中常揣著一個小冊,若有人侵犯他一言半語,便將那個人名字記下來,施以惡毒的報復。人家都知道魯迅這種脾氣,每提到他,便連篇累牘說上許多好話,壞話是從來半句沒有。於是魯迅聲望愈隆,地位日高,就成了文壇盟主了。共產黨又故意把他造成偶像,教人日日替他塗金抹彩,結果真把他造成一尊金光萬道、瑞氣千條的大神。他在文壇上言出為經,語出為典,翻手為雲,覆手為雨,而且順我者生,逆我者死。他的凶燄又無非常可怕。他說的話,無論如何荒謬,你只有順從,決不敢反對,魯迅與共產主義遂成為兩位一體,服從魯迅的話,就必要服從共產黨的話。魯迅與新文學又成為兩位一體,只須你愛好文學,你就必須崇拜魯迅偶像,崇拜魯像就墜入共產主義的迷魂陣而不自知。
.共產黨壟斷文壇,吹捧二、三流人才
魯迅及其黨徒終日對國民政府造謠、誣衊,痛詆、醜詆,無所不用其極,使國人對國府喪盡信心,失盡敬意,以為要想中國得救,非把這個政府推翻不可。共產黨既壟斷了整個文壇,又進軍於整個文化界,共黨雖無人才,卻能把第二、三流的人才,拚命吹捧起來。頂壞的是國內有名望的文人如茅盾、巴金、田漢、曹禺、丁玲,甚至老好人葉紹鈞,思想無不赤化,寫作文章、劇本日日鼓吹共產主義,青年人甚至全國人想讀書,都是這一類,除此以外不知其他,他們當然爭先恐後跟著這個潮流跑了。它的軍事一發動,國民政府便土崩瓦解。
共產主義在中國宣傳之成功,非有魯迅偶像,成功不能如此之速。我之所以拚命反魯者,就是這個原因。
對日全面抗戰展開以後,共黨表面上宣傳不如以前之猖獗,後方窮困,也不能大量出書,不過用戲劇方式揄揚太平天國,用為影射。抗戰才一結束,共產主義的宣傳又趨活躍起來。而它的軍事活動也就接著展開。談談打打,遷延數年,終被共黨獲得最後勝利,纂據了整個大陸,國民政府惟有播遷來台。
國府播遷來台以後,全國上下,殫精竭慮,圖謀自存,籌思發展,未嘗有一日一時之懈怠,鑒於前失,嚴防匪諜的活動,實行耕者有其田的政策,其他一切福國利民的舉措,不遑歷述。總之,我們是遵行 國父三民主義的遺教,使台灣成為安定而富裕的國家,而大陸方面則殺人數千萬,流血數千里,共產天堂,渺不可接,國內弄得一窮二白,戚戚不可終日,又來走資本主義的老路,可見馬列主義是個不可實行的主義,他們是大錯特錯了。
於今我們這邊想和平統一,認共產政權為一實體,中止動員戡亂法,思與對岸溝通,只要慢慢地來,或有溝通之一日。溝通以後,對方覺悟共產主義是不可實行而放棄,而和平統一竟告實現,何幸知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