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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余秋雨
這是我在千年之交隨香港鳳凰衛視「千禧之旅」越野車隊跋涉數萬公里考察人類最重要的幾個古文明發祥地的日記。
我在半路上已經作出決定，這部日記交付出版前不作整理修改。只等春節那天車隊進北京後立即把這包稿子交給出版社，讓印刷機的轉動與車輪的轉動完全銜接起來。
這種做法有點像現代的行為藝術，一切只在行為過程中完成，不再在行為之外作修補和塗佈；也有點像中國書法，大筆一揮總有諸多遺憾，卻不宜在收筆之後再描來描去。文章與書法不同，本應多改幾遍，但能不能允許作一個小小的實驗，讓一些記錄特殊行為的文章保持原生狀態和粗糙狙悁荈[涉這樣一條路線的舉動卻並無前人。在那樣很難的行途中堅持每天一篇，也是我從未體驗過的一種寫作狀態。這種寫作狀態不會再重覆，因此我把它看成自己的壓卷之作。
是的，除了正在進行的自傳寫作和舊著整理，這很可能是我的最後一本書。對此我需要約略交代幾句。
我對自己的人生喜歡作很乾脆的階段性了斷。新時期以來做過 10 年學術研究，寫了 4 部學術專著計 150 餘萬字；然後明確中止，擔任 6 年大專院校負責人；再徹底攔斷，以 20 餘次的辭職終獲批准，隨即從零開始，集中投入以實地考察為基礎的文化隨筆寫作；這種寫作也已出了 4 本書，即《文化苦旅》、《山居筆記》、《霜冷長河》、《千年一嘆》，起承轉合，正好結束。
親愛的海內外讀者， 8 年來因你們的支持，我的幾本書長期位居中國大陸和全球華文書籍排行前列，對此我深表感謝，但這種現象不宜繼續下去。我自己想從排行榜上下來了，以前的幾次攔斷，也都是在那些領域工作狀態最好的時候。每次我都是自拆樓台、自棄名位、自離積累，目的是避免異化，回歸生命的質樸本位。
安適的山寨很容易埋葬憧憬，豐沛的泉眼很容易滯留人生，而任何滯留都是自我阻斷，任何安頓都是創造的陷阱，任何名位都會誘發爭鬥，任何爭鬥都包含著毀損。大而言之，許多偉大文明因此衰敗，小而言之，許多學術藝文因此而沈淪。這是廢墟的哲學，我剛從那麼多廢墟回來，當然比過去更加清醒。
即從排行榜這件事為例，國際間顯然過於重視，日本《朝日新聞》在全世界找十個人談世紀過渡而選上我，主要依據就是全球華文書籍的排行榜；但在尚未經歷真正轉型的國內文化界，這種排行榜就顯得很麻煩。第一，它會觸犯一系列固有的文化價值系統而引起多方喧鬧；第二，它又會吸引神通廣大的盜版集團而促成系列犯罪；第三，它還會誤導廣大讀者的閱讀慣性而形成逆勢期待。這幾種結果，不管哪一種，我只要稍有關注便永遠無以脫身，因此唯一的辦法只有離開，離開排行榜，離開寫作，繼續走路。《朝日新聞》中國總局局長加籐千洋先生辛辛苦苦趕到印度攔截我進行採訪，最後問我發表時用什麼頭銜，我說：中國旅行者。我用腳步寫作。
然而，事實又一次超出了我的預計，我們的車隊剛剛進入國內，就發現這包我一直抱在身邊的日記稿已經被盜。盜版集團從網站上竊取了它，初印 50 萬冊，已經賣完。沿途各省前來歡迎的學界同行還告訴我，在我外出歷險的這幾個月，盜版集團為了逃脫我回來後追究他們的刑事罪行，一直在製造與我有關的名譽事端，試圖以名譽官司來掩蓋刑事官司。我私人的兩位常年法律代表，中國律師協會副會長朱洪超和「上海十大名律師」之一的江憲，是法律界何等英武的人物，早就在搜集罪證、磨拳擦掌，但我在電話裡與他們商量，能不能先把名譽官司擱下。這不僅僅為了避免上當，更重要的是，我在這次考察中明白了一個道理：許多文明都敗落在它們的轉型期，因此每一次文化轉型都生死攸關、非常殘酷。除了那些文化盜賊，很多響應者雖然聲色俱厲，其實都是沒有著落的可憐人。他們不知從何處沾染了冬烘的腐酸和文革的惡習，在轉型的檔口上作一次訣別性的發洩，如此而已。想到中華文化可能會又一次新生，多麼值得慶賀，過多的追究和懲罰，容易掃了大家的興。
我相信，也許是時間的力量，也許是文化的力量，遲早會幫助他們。有位社會學家指出，在轉型時期，會有一些文化方式因無效而走向無聊，因無聊而走向無恥。但是，中華文化往往有一種平靜的排毒功能，何況現在面臨全面轉型，一定會阻止最後一種可能的出現。我雖擱筆，卻對它的前途抱有信心。
信心來自何處？就近而言，正來自數萬公里的路程，來自腳步，來自車輪，來自留在這部日記紙頁間的多種嘆息聲。
——這篇自序，寫于 2000 年 1 月 31 日深夜，時在黃河壺口。
隔窗俯視，見萬千激浪全被涷住，無風無雪，無聲無息，
但寒氣徹骨，吐氣呵手，方可寫作。
時離「千禧之旅」結束還有 5 天。
1 月 31 日夜～2 月 1 日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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