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一嘆(AK0042)

類別： 文學‧小說‧散文>散文雜論
叢書系列：新人間叢書
作者：余秋雨
出版社：時報文化
出版日期：2000年03月28日
定價：299 元
售價：236 元(約79折)
開本：25開／平裝／426頁
ISBN：95713310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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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書摘 2

雨中的白髮

1999 年 9 月 28 日，香港

今天就要從香港出發，我先到鳳凰衛視作客。

沒想到堂堂鳳凰衛視的工作空間竟如此省儉，只相當內地的一個縣級電視台。走廊上人來人往，很多都是大家熟悉的臉。過一會兒要為我們舉行壯行儀式，所以一片熱鬧。這次數萬里行程要在電視上天天出現，全台著名的女主持人要逐段輪班。許戈輝到希臘、埃及、以色列；陳魯豫到約旦、伊拉克、伊朗；孟廣美到巴基斯坦和印度的一部分；李輝到印度和尼泊爾，直到進入中國邊境；在國內，曾靜漪從西藏到青海、甘肅、四川，吳小莉則從四川到陝西、山西、河北直至北京。

這個安排理所當然地引起了那幫可愛的男主持人的冷嘲熱諷。美國籍的猶太人方保羅先生幾經爭取而失敗，宣布將立即去做變性手術。竇文濤積極響應，以變了性的口氣與女主持人們依依惜別，說自己會操持好家務，望夫早歸。

我還完全不知道沿途的拍攝怎麼進行，將會做成個什麼樣的節目，但心裡明白，這些女主持人即將面臨的艱苦，遠遠超過現在的想像。她們必須每天面對大量深奧難解或恐怖混亂的一切後才會面對鏡頭，這與她們平日的主持是完全不一樣的。許戈輝和陳魯豫在流著眼淚擁抱告別，照理她們分別時間不會太長，難道她們已有什麼預感？

壯行儀式在海灣的一艘木船上舉行，兩位船民在張羅。純中國式的風俗，一頭烤得金黃的乳豬，供著香燭，壓著一串串吉祥符。由鳳凰衛視董事長劉長樂先生領頭，每人向著海天焚香告祖：我們捧著你們的香煙星火遠行了，敬祈保佑。

風急浪高，木船在醉酒般搖晃，兩岸的青山樓宇也跟著搖晃，誰也站不住，全在船舨上跌跌撞撞。這又是一種什麼樣的預兆？

不管怎麼說，以焚香告祖的方式來壯行，非常恰當。當年絲綢之路上的中國商人出行前也是以差不多的方式告祖的吧？我們的祖先，自有獨特的天下觀念，對同時處於一個地球的其他文明不太在意。史籍中也留下了大秦、大食、條支、安息、身毒等等地名，但他們不知道，正是這些奇怪的地方，與中華文明進行著生命力的競賽，而這種競賽的每一個周期都很長，須千年為度。很難簡單判定這種競賽的勝負，但中華文明幾千年來的生存狀態，就是在這種不自覺的競賽中顯現出來的。任何一種文明的本質只能從它的存在過程中來看，而任何一種過程的優劣也只能從它與其他過程的比較中來看。

這場比賽後來出現了異常情況。很多賽手半途失蹤，而堅持跑下來的，卻不得已闖進了一個百米短跑賽場，起步不久的年輕運動員們在身邊健步如飛，裁判員也按照短跑規則在衡量。這場比賽關及現實生存尊嚴無法迴避，也使遠途而來的選手略感委屈，但是委屈什麼呢？尋找不到當初的賽場和對手，就什麼也說明不了。


我在十幾年前就已隱約的感覺到此間也許有一種文化意義上的不公正，開始以一個西方藝術思想研究者的身分轉而踏訪我們祖先的腳印，為此還辭去了大專院校的領導職務。在踏訪過程中漸漸明白，中華文化不像當時哄傳的那樣頑固和腐朽，它確實步履艱難，卻來自於歷史意志和文化倫理之間的深刻衝突。歷史意志要求強蠻、突進、超越，文化倫理則要求端莊、秩序、和諧。兩者都有充分理由卻方向相反，互相牽制，誰也無法實現自己，結果成了千年廝磨的生死冤家，「苦旅」之苦，即來自於此。後來我又深入一步，把千年廝磨中最關痛癢的部位選擷出來作系統的個案研究，讓今天的讀者一起去感受中華文化中感人肺腑的輝煌和讓人窒息的陰影，這便是《山居筆記》的寫作。這種陰影在現代有沒有可能消解呢？我反覆思考，覺得中華文化留給現代最深的陰影是複雜的人際關係和由此帶來的處世觀念，因此在《霜冷長河》中逐一進行了探討。我這麼多年的追索並不孤獨，實際上一直在精神上與很多同胞保持著某種同步，那幾本書只不過是觸及了大家都在暗暗關顧的問題，因此引起大家的一點興趣罷了，不然，光靠我個人的文體、文筆，怎麼可能在現今的煩囂中保持那麼龐大的發行量？對此我十分清醒。

近幾年，隨著中國經濟和社會生活的高速發展，試圖對中華文化進行公正評估的人越來越多，但我又覺得要真正現實公正，還需要一些技術性的方位，例如更全面的考察中華文化與別種文化的交往關係和對比關係。我開始在世界上那些中華文化和別種文化近距離對峙的地方轉悠，一次次發表演講又一次次收集反饋，漸漸感到全球華人都在文化意義上重新尋求自我確認，不管處於中華文化圈的邊緣還是腹地，都有這種需求。

在美國、澳大利亞、馬來西亞、新加坡的華人社區演講時目睹的情景難以言狀，即便在不應太敏感的腹地，對這個問題也敏感起來了。例如今年 7 月 11 日湖南大學所屬的岳麓書院請我去演講，年輕的院長反覆感謝我在文章中對以朱熹為代表的儒學教育家給予了公正的評價，這使我回想起幾年前寫作《千年庭院》時的種種艱難，而短短幾年湖南文化界的態度居然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我覺得，今天的公正已不必特別對某一個古人了，而應該對整個中華文化，因此我在演講中回顧了朱熹之後中華文化經歷的滄桑，預測了它下一個世紀在世界上的應有地位。

那天下著大雨，岳麓書院的聽眾席是露天的，聽講者全都穿著雨衣坐在雨中。我記得，當我講到中華文化為什麼長期在世界上處於不公正的地位時，多數聽講者為了聽得更清楚，都把雨帽摘了下來，直接淋在雨中，這時我才看見，很多雨帽遮著的居然是瀟瀟白髮！兩位著名老教授還當場寫詩，走上台來送給我。演講結束後推開岳麓書院大門，發現門外是大批淋在雨中的青年學生，他們憑著麥克風的依稀餘音聽了半天。我演講很多，但從來沒有像那天那樣難以忘懷，我想主要是因為我們在古代教育家的遺跡前討論著如何讓中華文化重新獲得公正和尊嚴。

我在岳麓書院表示，今後要進一步尋找研究的新方位，沒想到這樣的方位很快就落到了眼前。等這次旅行結束，如果身體完好無損，還應到岳麓書院去一次，作一個彙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