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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北京送快遞:那些失意,都很偉大(AK00432)
類別:
文學‧小說‧散文>散文雜論
叢書系列:新人間叢書
作者:胡安焉
出版社:時報出版
出版日期:2024年10月11日
定價:380
元
售價:300 元(約79折)
開本:25開/平裝/296頁
ISBN:97862639679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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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文摘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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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文摘錄
第一章 我在物流公司上夜班的一年
其實我在D物流公司就幹了十個月多一些,還不到一年。我是2017年5月12日入職的,那天是汶川地震九周年。我在D公司的順德某樞紐做理貨員,那裡是當時全國最大的一個貨運中轉中心。不過我是在離開後,才從網上了解到這一點的;當我還在那裡上班時,雖然也為它的規模所震撼,但老實說,我沒有心思去關心它能排第幾大。 我們的貨運中轉中心在一個物流園裡,那裡除了D公司以外,還有京東、唯品會和百世快遞等公司的貨運中轉中心。我上的是長夜班,每天晚上七點幹到第二天早上七點,每個月休四天。那裡幾乎所有人都上長夜班,白天分揀場不運轉。我幹的這個活兒雖然不看學歷,但也不招文盲,因為不能認字的話,就沒法辨認貨物標籤上的地址。所以有些不認識字的老鄉,就連這個工作也幹不了了。 所謂的面試只是走走形式,實際情況是來者不拒,但入職前要無薪試工三天。這應該違反了《勞動法》,但我打聽了一下,物流園裡的企業都這樣操作,假如你不能接受,就只能不幹這個活兒了。 從實踐來看,試工也確實有必要。初次幹這活兒的人,很多其實並不知道具體要幹什麼、怎麼幹。試工是一個互相瞭解的機會。就我所見,試工後留下來的人還不到一半。有的人甚至試兩個小時就走了。不過,公司應該給留下來的人補上那三天工資才對。 當然公司也有人性化的一面:很多從外地來打工的人,身上盤纏並不多,所以入職幹滿二十天後,公司會提前發放頭半個月的工資,而正常應該是次月15日才發的。 貨運中轉中心就像一個大埠頭,我們在一米高的水泥工作臺上幹活兒,這檯子我們叫它分揀場。分揀場有八到十個足球場那麼大,上面蓋著巨型的鐵皮頂棚,四周是編了號的一個個裝卸貨口,一排排貨車屁股朝工作臺停靠著,打開車廂門裝卸貨物。晚上登上分揀場,立即就能聽見一陣延綿不絕的隆隆響聲,低沉而渾厚,好像從遠處傳來的雷鳴,那是上百輛叉車碾軋地面時發出的聲音。這些叉車就像工蟻,把從貨車上卸下的快件送到各個組分揀,然後再把分揀好的貨物送到對應的裝車口。 我被分配到了小件分揀組,工作內容是把到站的快件按照目的地分揀、打包。我喜歡這份工作,雖然不是喜歡所有方面:它不用跟人說話,不用開動腦筋,擼起袖子幹就行了。因為那是在廣東,一年裡有九個月是夏天,白天太陽把頂上的鐵棚曬得發燙,晚上也涼快不了多少。一般上班後個把小時,我就已經汗流浹背,直到第二天早上。後來我買了一個三升的水壺,每晚喝掉滿滿一壺,試過整晚上沒有小便,水都從汗腺排掉了。 試工的三天,我被安排去倒包,這是我們組裡最累人的崗位。營業網站送來的快件是用纖維袋紮成包裹的,我們組要把這些包裹拆開,把快件按照目的地分揀,再重新封包起來。而倒包就是把營業網站送來的包裹破開,把裡面的快件倒到分揀臺上。那些包裹有輕有重,輕的幾斤,重的五六十斤。如果只是倒兩三個小時,大概多數人都可以應付,可是不停地倒一個晚上,對體力的消耗就很大,有些人就扛不住了;這個崗位也是組裡唯一不讓女工上的崗位。 所有到我們組來試工的男工,都會被安排去倒包,女工則去打包。只有在工作強度最大的崗位上,雙方才能看清楚彼此是否適合,從而減少因為誤解而產生的沒合作多久就「分手」的情況。實際上試工的幾天是最累人的,因為身體這時還沒適應陌生的工作方式和強度,動作的生疏也會造成額外的體力浪費,這也是很多人試了兩小時就走人的原因。但只要你扛下來,幹久了,慢慢都會適應,感覺就沒那麼累了。 我記得有次來了個大姐試工,幹活兒沒有問題,但到了半夜突然走掉了。後來我聽說,她因為不識字,被組長勸退了。我覺得她不是完全的文盲,否則不可能幹了幾小時都沒出錯。可能是她認識的字有限,頻繁地問人,導致帶她的同事越來越害怕,最後通知了組長。因為一旦她貼錯了標籤,整包快件被發往錯誤的城市,我們整個組都要扣錢。 初次幹這活兒的人,都會掉一些體重。我有一個同事,入職只比我晚幾天,他在三個月內從一百八十幾斤,掉到了一百三十幾斤。我原本就不算胖,但幹了幾個月後,也掉了十幾斤。 我們每天工作十二個小時,一般情況下,早上下班前的兩個小時會相對慢下來,可以幹一會兒歇一會兒,而從晚上十點到早上五點這段時間最忙,基本上一刻都不能停。具體是這樣的:我們晚上七點上班,先幹到九點,然後有半個小時吃飯時間。貨場裡有兩個食堂,被不同的承包商承包,提供不同風格的食物。菜品是自己舀的,像自助餐一樣,稱重付費,米飯則無限供應。如果想省錢,可以少打點兒菜,多吃幾碗飯。平心而論,飯堂的價格還算公道,而且比較衛生。吃完飯後,我們就從九點半一口氣幹到早上七點,連續九個半小時不再有進食時間。有些人會自帶麵包或餅乾,半夜抽空往嘴裡塞點兒。有些人就連著十個小時不吃東西,他們已經習慣了。我一般都帶餅乾,偶爾忘了帶,肚子就餓得咕咕叫。 記得我試工的第一天,沒人告訴我這些時間安排,我是吃了晚飯才去的。這導致九點大家去吃飯時,我根本就不餓,所以什麼都沒吃,我以為半夜還有機會去吃東西。萬萬沒有想到,接下來從九點半開始,一直幹到早上七點,其間我只喝過水,再沒進食的機會。我又沒帶乾糧,到了第二天早上,我已經餓得暈頭轉向了。 我發現在這地方幹活兒的人,大多不喜歡交談,完全不熱情主動,就像沉默的老農民──雖然他們並沒那麼老──對陌生人報以冷淡和警惕的態度。恰好我也不喜歡攀交情,大家閉上嘴巴幹活兒很好,在這種人際環境裡我感覺很舒適。可是當我有事情向他們請教時,他們會先靦腆地笑笑,然後訕訕地回答──其實他們並不高傲,只是大多孤僻而已。 每天早上下班前,我們都要開個例會,由組長和經理髮言,總結當天工作中發生的問題,一般兩三分鐘就講完。晚上上班前也要開個短會,說一下注意事項或最近的工作要點,但都是些無聊的內容,幾句話就講完,我一般都不聽,畢竟革命不是耍嘴皮子。 我記得試完三天工後,有個副組長,是個小個子,來找我聊天。當時我們組有一個大組長、三個副組長,上面還有個負責行政的經理。那個副組長告訴我,雖然試工沒有工資,但他會在排班的時候,補償給我三天休息時間。當時我們上下班不用打卡,後來就要了。我聽了當然很高興。可是過了不到一個月,這個副組長和其他組長發生爭執,直接就不幹了。我的那三天帶薪假期再沒人和我提過。 D公司的主營業務是貨運物流,但從2013年起,也推出了快遞業務,只是發展得不太好,起碼我2017年入職時,它的市場佔有率還是低到可以忽略不計。我們小件分揀組處理的就是快遞件,不過這不代表我們的工作很輕鬆。公司的人員配備和工作量是掛鉤的,資本家不養閒人。 最初的幾個月,我就在倒包和打包兩個崗位上輪換。我們組裡主要的崗位有四種,其中倒包和補數協同工作,投櫃和打包協同工作。倒包員把送來的快件倒到分揀臺上後,補碼員用紅外線槍掃描快遞單上的條碼,再用大頭筆在快件上寫下目的地代碼。補過碼的快件經流水線進入打包區後,投櫃員通過分揀櫃把發往不同目的地的快件分開,然後打包員把分好的快件重新封包起來,交給叉車送到裝貨口。就工作強度而言,補數是最輕鬆的,一般由女工負責;倒包則最累,其次是打包。 下班後我們要去吃早餐,這對我們來說其實是晚餐(大多數人每天只吃兩頓),吃完飯就回住處洗澡、洗衣服了。衣服是很難洗乾淨的,因為晚上要搬抬貨物,難免沾到各種污漬和油漬,而且人累的時候會這樣想:洗太乾淨沒有必要,第二天還是會弄髒的,再說高效的去汙品也不便宜,打打肥皂也就行了。於是當衣服晾乾後,甚至還能聞到濃濃的汗味。不過幹了這種工作,自然而然地,人就會變得不介意這種問題。 睡覺才是最磨人的部分──對於日夜顛倒的生活,每個人的適應力各不相同。頭幾個月,我一直處在這種狀態:每次到了凌晨四五點,我都困得不行,只要讓我躺下,五秒內就可以睡著;即使不躺下,我也已經搖搖欲墜,經常眼前一黑就要失去知覺,可是隨即又驚醒過來,重新撐起身體,那副模樣就像一具行屍走肉──目光是迷離的,意識是模糊的,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前一秒做了什麼。因為這個緣故,有次我把兩包快件的標籤貼反了,發去重慶的貼上了北京的標簽,發去北京的貼上了重慶的標籤,幸好在裝車前就發現,被追了回來。毫不誇張地說,每個晚上,當我被睡意折磨得走投無路時,我都會在心裡賭咒:下班後一定要不顧一切地即狠狠睡上一覺。可是等到早上下班後,睡意已經過去了,人又精神了起來。而且,因為剛剛長時間地從事完身體並不喜歡的勞動,心裡會生出一種奇怪的厭煩,渴望著做些身體喜歡的事情,以壓制那種厭煩感,使身體得到補償,恢復活力。我看到有些同事經常下班後去唱K,唱到下午快天黑時,匆匆地睡一兩個小時又來上班。我可不是那種瘋狂的人,我不想把命丟在工作裡。所以我採用一些溫和的方式,比如說早餐吃好一點兒,或者去附近的村子逛逛超市,雖然那個超市很小,商品種類不多,但我發現逛超市對我有減壓效果,即使逛完後我只買一兩種東西。 但問題是我仍然不想睡,也睡不著。到了下午,我又開始為睡眠焦慮了。最初我住的房間很熱,夏天室內有三十幾度,牆壁被太陽曬得滾燙,吹風扇也不頂用。為了省錢,我租了個沒空調的房間,其實帶空調的房間只貴50塊。大約到了8月份,我真的熬不住了,感覺自己只剩半條命,於是聯繫了房東換房間。可是夏天哪有空餘的空調房,房東一味忽悠我,老是說快有了,實際連影子都沒有。就這樣被她耗了兩個多月,連中秋節都過了,她突然聯繫我,說有空調房了。這時候天氣其實已經涼爽了一點兒,但還是很熱;在廣東,即使到了10月份,溫度也維持在三十幾度。所以我還是立刻換了房間。不過在換了房間後,我大概只開過三四次空調,高溫天氣就逐漸結束了。 除了熱以外,雜訊也是妨礙睡眠的因素。我住的這種出租房,樓下的大門沒有門禁系統,假如租戶有訪客來了,要不就電話聯繫下去開門,要不就直接在樓下喊。只要樓下一有人喊,就會把我吵醒,這時我真想下去掐他們脖子。 不過,即使沒有雜訊,氣溫也降了下來,我也還是很難睡著。為此我想了很多辦法。安眠藥我買不到,聽說黑巧克力有助於睡眠,我就把它當藥吃,睡前服一片──這當然不管用了。褪黑素我也買了,可是完全沒有效果。最後只能採用老辦法──喝酒。超市里有四升裝的二鍋頭,紅星的太貴,我就買雜牌。幾種雜牌都是四川產的,喝起來不像清香型的二鍋頭,倒像濃香型的酒,不過價格倒是很便宜。在我給自己劃定的消費水準內,我偶爾也會買好一點兒的酒,比如500毫升裝的「老村長」,18塊錢一瓶,是這個價位裡最好喝的。 我經常一邊喝一邊看書,喝完後完全不記得看了些什麼,有時我要喝個二三兩才能躺下。晚上我是六點半起床,假如中午兩點前能睡著,我就會感到慶幸。但在有些糟糕的日子裡,我甚至過了四點還醒著,這時我就會非常焦慮。在到D公司之前,我每天要睡七個小時;但上夜班之後,我日均只睡四個多小時。 喝酒導致的另一個問題是,睡醒後我還是醉醺醺的。幸好我是走路上班。我真真切切地感覺到,每一步踏下去,路面的高度都不相同,而且說不清楚是我的身體在搖晃,還是這個世界在搖晃。假如沒有醉得那麼厲害,我就會感到困乏,覺得像是完全沒有休息過一樣。在上班的路上,經過一排平房,聞到屋裡傳出的飯菜香味,看到別人已完成一天的勞動,正愜意地癱坐在沙發上,我深深感到這種休閒的時刻才是真正的幸福,而我甚至還沒有開始幹活兒就已經比他們更累了──這時候我就會惡毒地咒罵自己,我的身體咒罵我的意志,我的意志也咒罵我的身體,我發誓明早下班後要立刻睡覺。可是到了明早,情況又和前一天一樣,就這麼周而復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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