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仨(AK0077)

類別： 文學‧小說‧散文>散文雜論
叢書系列：新人間叢書
作者：楊絳
出版社：時報文化
出版日期：2003年08月25日
定價：220 元
售價：174 元(約79折)
開本：25開／平裝／240頁
ISBN：9789571339542

【第一部　我們倆老了｜第二部　我們仨走散了｜第三部　我一個人思念我們仨｜附錄Ⅰ：寫《圍城》的錢鍾書｜附錄Ⅱ：錢鍾書離開西南聯大的實情】

▼  附錄Ⅱ：錢鍾書離開西南聯大的實情

　　一九三九年暑假，鍾書由昆明西南聯大回上海探親，打算過完暑假就回校。可是暑假沒過多久，他就接到他父親來信，說自己年老多病，遠客他鄉，思念兒子，又不能回滬，當時他父親的老友廖茂如先生在湖南藍田建立師範學院，要他父親幫忙，他父親就在藍田師範任職，並安排鍾書到藍田師範當英文系主任，鍾書可陪侍父親，到下一年暑假，父子倆可結伴同回上海，鍾書的母親、弟弟、妹妹，連同叔父，都認為這是天大好事。有鍾書陪侍他父親，他們都可放心；鍾書由他父親安排，還得了系主任的美差，這不就完善得「四角俱全」了嗎？鍾書不是不想念父親，但是清華破格聘他為教授，他正希望不負母校師長的期望，好好幹下去。他工作才一年，已經接了下一年的聘書，怎能「跳槽」到藍田去當系主任呢？他又不想當什麼系主任，即便鍾書這麼汲汲「向上爬」，也不致愚蠢得不知國立清華大學和湖南藍田師範的等差。不論從道義或功利出發，鍾書絕沒有理由捨棄清華而到藍田師院去。鍾書沒有隱瞞他的為難。可是家裏人誰也不理睬，誰也不說一句話，只是全體一致，認為他當然得到藍田去，全體一致保持嚴肅的沉默。鍾書從小到大，從不敢不聽父親的話〈儘管學術上提出異議〉。他確也不忍拂逆老父的心願。我自己的父親很「民主」，從不「專孩子的政」，可是我們做兒女的也從不敢違逆父親。現代的青年人，恐怕對這點不太瞭解了。鍾書表示為難，已有倔強之嫌，他畢竟不敢違抗父命。他父親為師院聘請的人，已陸續來找鍾書。他父親已安排停當：找這人那人，辦這事那事。鍾書在家人的壓力下，不能不合作。可是就此捨棄清華，我們倆都覺得很不願意。

　　我們原先準備同度一個愉快的暑假，沒想到半個暑假只在抗衡不安中過去。拖延到九月中旬，鍾書只好寫信給西南聯大外文系主任葉公超先生，說他因老父多病，需他陪侍，這學年不能到校上課了。〈參看《吳宓日記》第Ⅶ冊74 頁，「1939 年9 月21 日，8:30回舍， 接超『葉公超』片約，即至其宅，悉因錢鍾書辭職別就，並談商系中他事。」〉鍾書沒有給梅校長寫信辭職，因為私心希望下一年暑假陪他父親回上海後重返清華。

　　葉公超先生沒有任何答覆。我們等著等著，不得回音，我想清華的工作已辭掉。十月十日或十一日，鍾書在無可奈何的心情下，和藍田師院聘請的其他同事結伴離開上海，同往湖南藍田。他剛走一兩天，我就收到沈茀齋先生〈梅校長的祕書長，也是我的堂姐夫〉來電， 好像是責問的口氣，怪鍾書不回覆梅校長的電報，我莫名其妙。梅校長並沒來什麼電報呀！ 我趕緊給茀齋哥回了電報，說沒收到梅校長的電報，鍾書剛剛走。同時我立即寫信告訴鍾書梅校長發來電報，並附去茀齋哥的電報。信寄往藍田書院。

　　我曾在報紙上看到有人發表錢鍾書致梅貽琦和沈履〈即沈茀齋〉信，我沒見到過鍾書這兩封信，值得重抄一遍。錢鍾書致沈履信如下：

　　茀齋哥道察：十月中旬去滬入湘，道路阻艱，行李繁重，萬苦千辛，非言可盡， 行三十四日方抵師院，皮骨僅存，心神交瘁，因之臥病，遂闕音書。十四日得季康書云，公有電相致，云雖赴湘亦速覆梅電云云，不勝驚怵。不才此次之去滇，實為一有始無終之小人。此中隱情，不堪為外人道。老父多病，思子欲痗，遂百計強不才來， 以便明夏同歸。其實情如此，否則雖茂如相邀，未必遽應。當時便思上函梅公，而怯於啟齒。至梅公賜電，實未收到，否則斷無不覆之理。向滇局一查可知也。千差萬錯，增我之罪。靜焉思之，慚憤交集。急作書向梅公道罪。亦煩吾兄婉為說辭也昆明狀態想依然。此地生活尚好，只是冗閒。不知明年可還我自由否。匆匆不盡。書已專函寄梅公矣。即頌
近安

小弟　鍾書頓首十二月五日
錢鍾書致梅貽琦信如下：

　　月涵校長我師道察：七月中匆匆返滬，不及告辭。疏簡之罪，知無可逭。亦以當時自意假滿重來，侍教有日，故衣物書籍均在昆明。豈料人事難排，竟成為德不卒之小人哉。九月杪屢欲上書，而念負母校庇蔭之德，吾師及芝生師栽植之恩，背汗面熱，羞於啟齒。不圖大度包容，仍以電致。此電寒家未收到，今日得婦書，附茀齋先生電，方知斯事。六張五角，彌增罪戾，轉益悚惶。生此來有難言之隱，老父多病，遠遊不能歸， 思子之心形於楮墨。遂毅然入湘，以便明年侍奉返滬。否則熊魚取捨，有識共知，斷無去滇之理。尚望原心諒跡是幸。書不盡意，專肅即叩
鈞安

門人　錢鍾書頓首上十二月五日

　　致沈履信所說「十四日得季康書」，當是十一月十四日，錢鍾書到達藍田書院的日子， 因為他路上走了三十四天。給梅校長信上的「今日」，當是泛說「現在」。他跋涉一個多月到達藍田，方知梅校長連著給了他兩個電報。他不該單給葉先生寫信而沒給梅校長寫信，這是他的疏失。梅校長來電促他回校，實在是沒想到的「大度寬容」。不知前一個電報是由誰發的、什麼時候發的。我們確實沒有收到，不知校方是否查究過這個電報的下落。第二個電報偏又遲到了一兩天。如果鍾書即時收到任何一個電報，他是已經接了聘約的，清華沒解聘， 他就不能擅離本職另就他職。他有充分理由上稟父母。他可以設法去看望父親，而不用離開清華。命運就是這麼彆扭。工作才開始，就忙不迭地跳去「高昇」了。不成了一個「為德不卒」「有始無終」的「小人」嗎！ 鍾書所謂「難言之隱」「不堪為外人道」的「隱情」，說白了，只是「迫於嚴命」，而鍾書始終沒肯這麼說。作兒子的，不願把責任推給父親，而且他自己也確是「毅然入湘」。鍾書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離開了西南聯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