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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序
我自山中住.她從海上來
◎文/張錯
這不是一本研究或專門介紹張愛玲的文集,雖然書內收錄一些有關她的文章。其實我和張愛玲的關係說不上千絲萬縷,但箇中亦有關連。我不止是負責張愛玲女士海葬主要成員之一,同時也是宋淇夫人交托張愛玲英譯原稿《海上花》的人。在南加州大學東亞圖書館,我成立了「張愛玲典藏」(Eileen
Chang Archive),專門收集張女士著作及研究資料,其中主力收藏,就是《海上花》英譯及另一篇只有七十多頁英文打字,沒有完成有關「少帥」(The Young
Marshal)的英文短篇小說文稿。
我也是一個珍惜羽毛的人,不想嘩眾取寵,更不想攀緣附會。但是多年來處理許多有關張愛玲事情,甚至近年一個研究生的博士畢業論文,都讓我時刻感到,原來我一直都在「尋找」張愛玲,以及企圖繼續「發掘」她過往的一切。在追尋過程裡,容或我不是「張迷」或「張學」專家,但我不但虛心學習閱讀別人(譬如近年高全之、林幸謙……等人)對她的學術研究,自己心內還和她認同分享著同樣的寂寞蒼涼。因此,書名「尋找張愛玲及其他」,應可視為我創作生涯一個巨大隱喻。
她代表著一種已經消逝的美好華麗,無論文字或內涵──「再也不會有同樣的人或文字了,現在不會,將來也不會,永遠不會,她是自己的唯一,也是這類典型的唯一」,這是我的喟嘆。但是我又好不甘心她消失遠逸,雖然,我自山中住,她從海上來。多年來同住一個城,同姓張,同認識一個叫林式同的朋友,但就沒有見面來往,比鄰有若天涯。
然而,她和魯迅倆人是我的文學偶像,後者雖是紹興人,但長期居住及逝世於上海。他們分別代表著我多年來許多憤懣抑鬱、夢想憧憬、及過往緬懷。
當初收集文稿編纂此書時,正逢南加州山林大火,風仗火勢,火靠風威,英文稱為「暴風火」(firestorm),可謂氣勢懾人。不止土地房屋遭逢摧毀,數以千計山區居民更岌岌可危,被迫收拾細軟,遷離災區。這種面臨大自然威力的人類無助感覺,使人頓然想起老子《道德經》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不止煙霾瀰漫,日月無光,灰燼飄落如雨雪,影響著整個大洛杉磯地區生態。沙漠吹來焚風有增無己,火勢繼續藉風蔓延,從一個城市燒向另一個城市。救火員無法抑制,天氣預測也無任何下雨或風息跡象。大難尚未臨頭,人們只好留在屋內,繼續等待。
這場火災,讓人想起台北文化生態。
流行潮流像野火,摧毀許多傳統價值。尤其創作與出版方面文化生態,正面臨暴風火的肆虐。大家既不願束手待斃,但又無法放手一搏,待到火近燃眉,要奔逃?還是要撲火?
這就更像魯迅的鐵屋子譬喻了。在《吶喊》書序,魯迅這樣記錄他和錢玄同的對話:
假如一間鐵屋子,是絕無窗戶而萬難破毀的,裡面有許多熟睡的人們,不久都要悶死了,然而是從昏睡入死滅,並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現在你大嚷起來,驚起了較為清醒的幾個人,使這不幸的少數者來受無可挽救的臨終的苦楚,你倒以為對得起他們麼?
然而幾個人既然起來,你不能說決沒有毀壞這鐵屋的希望。
上面兩段話,笫一段是魯迅疑問,第二段是錢玄同回答。
如果在那段話加上一句「有如南加州的暴風火撲向鐵屋子」來描述一種萬難破毀的文化困境,那今天的我們是否應該大嚷起來?還是沉默?
但又回心一想,所謂傳統價值,並非一成不變。它的形成,還不是推翻了更早的陳舊傳統價值?
由此看來,驚醒較為清醒的幾個人還是有必要。他們的吶喊與前瞻,就像錢玄同說的,驚醒另一些人,另一些人再驚醒多一些人。
這才是生命存在意義。至於鐵屋子能否打破,大家能否衝出來,其中自有相互作用,儘管我還是像魯迅那樣,非常宿命與悲觀。
因近年來曾為港台兩張報紙寫過兩個短期專欄,多少代表在文化逆境中幾聲微弱吶喊。如以魯迅辣手文章的社會功能而言,這些微弱聲音也不過是蟲豸般的呻吟吧。但它們多少代表近年努力方向──社會良心外,長期隱藏在心內的藝術狂熱顯露無遺。除了有系列小品描述對青銅器及陶瓷喜愛,還更以一種探險逾越心理,發展成公開講座及學術文章。那是大膽嘗試,以文化史代替歷史去整理藝術。
然而這種心情,未必就不是魯迅寓居在北京紹興會館內鈔錄古碑的心情。至少,我們分享著夏夜的一般孤獨落漠──「夏夜,蚊子多了,便搖著蒲扇坐在槐樹下,從密葉縫裡看那一點一點的青天……」。南加州落日非常艷麗,但夜晚天空並不青藍,星光非常稀少。偶爾也有夜鴉飛過,像「藥」的那隻。
另一個讓人沉溺主題是懷舊。那些不能全然忘卻的回憶,尤其是少年成長期就讀在香港一個耶穌會英文書院,以及一段殖民地華人社會話語。
許多回憶滲雜著甘苦,我屬於戰後嬰童群,也就是隨著父母自中國大陸政權易手後徙居台港而成長的一代。早年艱苦歲月,像一碗冶療百病的廣東苦茶(那時最出名老店是「王老吉涼茶」),甘甘苦苦,也就喝了,沒那麼苦,但也不甜。像一捲沒有聲帶默片電影,一幕一幕往事在靜寂回憶裡流淌,終於提筆寫就一系列香港從前,就算是這些影像的字幕說明吧。
書付梓時,剛巧柯振中兄在「人間副刊」發表有〈我見過張愛玲?〉一文,也屬「尋找張愛玲」之類主題,蒙他慨然答允附錄書後,至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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