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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張愛玲
尋找張愛玲
自從七年前中午在波潮起伏的聖彼渚外海，和林式同等人處理張愛玲海葬後，式同兄亦於二○○一年七月棄世，好像一下子能夠聯想在一起的人與物，忽然又變得遙不可及。來港兩月，沉澱記憶又重新浮現，有如沉落海底船隻，一旦塵埃落定，所能浮上海面衣物等附屬品，便相繼出現在腦海。那晚去嘉道理道的文化沙龍，便想起宋淇先生住所，以及宋太太交給我張愛玲的英譯稿〈海上花〉。
聯想繼續馳騁，再想到在哈佛劍橋，張鳳苦心孤詣帶我去 Brattle Street張愛玲故居，就是要告訴我，當年張在Radcliffe，窮年纍月想把〈海上花〉介紹給西方。可惜一向習慣從小說情節推敲內容的讀者，又怎能去接受小說的精采，竟然不在情節裡？張愛玲在美多年落落寡歡，固是曲高和寡，但庸俗的讀者品味，包括西方出版商的愚昧低能，都使張愛玲有鎩羽之感。
我又想起我的朋友李歐梵，對香港這城市可謂傾心痴戀，殫心竭慮寫下一本《范柳原懺情錄》。甚至，因為我在香港，也竟在《香港文學》月刊讀到于青的一篇創作〈香港的白流蘇〉，與歐梵可謂異曲同工。在裡面，白流蘇在油麻地吃炸蘿蔔糕，而且，范柳原已經死了。
然後，香港城市大學中國文化中心餽贈兩張戲票，那是在葵青劇院上演，丁乃箏主演，林奕華編導的《張愛玲，請留言？》那時的感覺是，張愛玲真是無所不在，即使她不要這世界，這世界還是沒有放棄她。其實不止這世界，還有這世界所有的文學藝術者，都不會放棄她。將來，我堅信，全世界，包括她生前曾想征服的西方讀者，都將紛紛拜倒在她裙下。
可是一切都太晚了，對成名要趁早的張愛玲而言，一切都是遲來祝福。盛宴對一個沒有食欲的人而言，又有何用？在浪漫情懷「與子相悅」情詩裡，情人生離死別的「死生契闊」固是惘悵，然而什麼也悲慘不過一個人對這世界的絕望，以至最後遺棄或放棄，甚至孤零零住在洛杉磯，不為人知，也不欲人知。這種心情，從生前一直堅持到死後，那才真是「死生契闊」的悲哀！
所以在劇中開始，以港版模仿英式問答遊戲 The Weakest Link 的「一筆 out 消」方式來介紹張愛玲生平，同時更利用舞台圓座旋轉設計，以不同問答者介紹或尋找張的陳年往事，倒是神來之筆。台下觀眾熟悉和有興趣的，不是張愛玲弟弟或炎櫻是誰，而是鄭裕玲節目。台上所有遊戲者或演員的回答都應全部錯誤，因為在她生前，就算年紀大一點的觀眾，在六十年代看國語片，大概熟悉的只是劉恩甲、洪波、蔣光超或梁醒波等人，大概從來未會想到，〈南北一家親〉就是張愛玲編寫的電影劇本吧。
這其實是一齣頗為流暢而別具匠心的舞台劇，無論多媒體舞台設計，燈光效果，服裝，配樂及演出都非常出色。就連用作台詞的廣東話，也未稍遜字正腔圓的普通話。其實，張愛玲最細膩處，也是最出色處，就是緩慢傾訴。譬如〈半生緣〉裡曼楨給沈世鈞那封信，便能在舞台上發揮得淋漓盡致，觀眾如醉如痴，就像想念一個人時，會說出下面的話:
……現在是夜裡……靜極了……這兩天天氣已經冷起來了……我也不知道老是惦記著這些……隨便看見甚麼，或者聽見別人說一句甚麼話，完全不相干的，我腦子裡會馬上轉幾個彎，立刻就想到你。
…….昨天到叔惠家裡去了一趟，我也知道他不會在家的……我很希望她們會講起你……
以上這番話，大概就是天下有情人「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平生素願吧。想念一個人，又見不到他，只好在文字上噓寒問暖。但是依然不夠，只好千百轉，希望在故意的漫不經心裡，有人會講起那想念的人，以慰心中之思。
然而素願也是奢望，沒有履行的諾言就是空言。齊瓦哥醫生永遠不會心臟病發，因為他永遠不會再見到他的Laura。分了手的情人，在現實世界，永遠不會再有機會執手，或淚眼相對。無論等多久，也不會再見到，見到的只有在電視劇或流行電影的結局。大家會一直分離，一直到老，直至老死盡，苦集滅道後，也不相見。
這似乎就是張愛玲的預言，或者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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