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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摘:風中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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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中的故事
L處理完他的父親的海葬,平靜地告訴一桌朋友他的心境。他說有一種外省人的尷尬,在兩岸都有家庭和親人,不如將骨灰撒在海峽。他爸爸說,家人在四方,你們要紀念我,就在心裡。
聽他說完,朋友們的心都有些不平靜。
我想起父親的骨灰在鹽水的天主教公墓裡,母親不久前還在電話中說,十七年了,滿二十年就要遷到附近另外一個處所,把原來的墓地讓給別人。
那是在一大片稻田中間,有我們一家人熟悉的嘉南平原的微風和陽光。
也就是想像,他仍在一個具體的地方,讓家人想念。而那個地方離我們生長,共同生活的記憶,仍然很近。去看他的路上,就會經過那些年我們從小走路上學的路徑。
十七年前,並不是因為有這個想法才找到的地方。而是教堂來的訊息,有這樣一個安息之地,就決定了。一年一年,父親的埋骨之所,讓離家在台北生活的我,心裡有一種踏實的思念的方位。
送父親的那一天,還在農曆正月裡,天是陰的,走在田間的路上,一陣強風把弟弟手上的父親遺像吹落在地上,哥哥喃喃地說,他不想走。也為了這一陣風這一句話,我想起父親生前跟我說過的一個故事,給過我的一個地址。不久後的一個旅行的機會,我決定去尋訪他生長的城市。
他是在一個母親已經先睡的夜晚,低聲告訴我,同鄉的朋友接到家信,他轉託打聽,知道老家還在,還有人在。然後才說,在四九年來台灣之前,他在老家有一個妻子,一個女兒。
那年還沒有開放探親,祇是與大陸間接通信不再是忌諱。父親的故事沒有多說,我也沒有多問,我很後悔沒有多問,因為再也沒有機會和他單獨談這件事,但回想那一夜,他祇是把這個故事懸著,沒有要說下去的意思。抽了一根菸的時間以後,我抄下一個地址,說我不定有機會能去看看。我猜他是很在意母親的感受,他倆愈老愈親,出門還常手牽著手。
我無法再做進一步的猜想。我也不知道到底該不該去窺探那一個被他懸在風裡的故事。
我一個人到了北地。知情的老人家保持著某種情理上的距離,祇說出他先前的妻子已經改嫁,沒有聯絡,倒是找出了我的姊姊的地址,她去了貴州。
老人家講別的情節時,隱約透露父親年輕時性子火爆,他離家到瀋陽讀書,妻子受到妯娌欺負,他趕回老家大鬧一場。我再沒多問。我知道的就是這些。
我在北京給姊姊寫了封信,告訴她父親去世的消息,簡單地介紹了他在台灣的家庭,和他在鹽水的墓地,後來我在台北接到她的回信,述說著強烈思念她從未謀面也永遠無法見面的親生父親,我不知道該怎麼再回她的信。
不知道該怎麼說,這些年她的父親也是我的父親,從離開在襁褓中的她,以後的所有的日子。不知道該怎麼一點一點的說給她聽。不知道怎麼能把我的父親也分一些給她。
我們沒有再通信。
這些情節,這些年也不曾告訴母親。
即使是在兩岸探親潮起潮落的這十多年,各種看到的聽來的故事都比我自己訪而未訪的故事,情節複雜。直到兩年前,我在轉機人潮中竟然不易找到幾對外省口音的旅客,才想起那些故事大約都早已劃下句點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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