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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雜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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聆聽父親(AK0708)

類別: 文學‧小說‧散文>散文雜論
叢書系列:張大春作品集
作者:張大春
出版社:時報文化
出版日期:2003年07月24日
定價:250 元
售價:198 元(約79折)
開本:25開/平裝/240頁
ISBN:95713394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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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傳家之寶

長者估衣

我曾祖父的故事則不在灰燼裡。可能很令他的在天之靈意外地,從他猝死在後院的梧桐樹下之後,這個家居然沒有垮掉;它在我曾祖母--也就是泰安朱家討回來的小老婆;手上一寸一寸地成形。光緒十七年、西元一八九一年,張潤泉入土,他那個在族譜上從未登錄過名字的偏房朱氏經其它四院親長議定扶了正,成為朝陽街張院兒的主母,膝下祇得一子,身邊有六個下人、肚子裡是一部家規和許多故事。後來她活到七十三歲;她四代以下的後人可能祇記得她死於對日抗戰期間,而她出生的那年太平天國的內亂才剛結束沒幾年。

從我父親那裡聽來的、我曾祖母口中的家規可以說琳瑯滿目、包羅萬象。絕大部分--非常奇特地;與做人處事、修身齊家的大道理一點兒關係也沒有。我輾轉知悉的第一條規矩是這樣的:「餃子,豬肉餡兒的要和韭菜、牛肉餡兒的要和白菜、羊肉餡兒的要和胡蘿蔔。」和字讀或,攪拌之意。另一條是我母親說的:「吃大蒜配生薑、棗子,嘴不臭。」可我母親自己不那麼做,她通常是含一口生茶葉,半天不同人言語。其它,像:「煮老豬、老羊,要往鍋裡扔一小把舊竹篾子鬚;煮老鵝,須放灶邊陳瓦同煮;煮老雞,赤錫兩塊;其爛如泥。」、「豬肝磨碎和瓦粉補鍋,燒熱而不漏。」、「洗墨污衣服,須用杏仁,細嚼成渣而擦之。」、「象牙筷子發黑,即插入芭蕉樹中,經宿則潔白如新。」

我曾祖父的故事也是由這位朱氏夫人口傳下來,和那些豬肉、瓦片、杏仁糅雜在一起,成為他那一代的警世銘言。其中一個是這麼說的: 百順估衣舖開張三年,大發利市,朝陽街的老宅終得翻修重建。東、西廂房開基那天,正逢族裡幾個族親來家走動,都說打後院石板底下流出大門牆外的一道小溝是個好地理,西屋奠基,無論如何得閃下那道溝,不能讓泥水填死。我曾祖父打躬稱是。一位族親也說:不過西屋裡不能住人,那條溝切深走直、是個決絕孤硬的徵候;一旦住了人,必定鬧得兄弟鬩牆、妯娌不睦。我曾祖父亦打躬稱是。另一位族親又說:小泉溝的水源源不斷,主的是「生意興隆通四海/財源廣茂達三江」,是以須加意維護,不可隨手傾倒渣滓、堵塞源流,那樣家業必敗、非敗不可。我十九歲的曾祖父依舊打躬稱是。

偏在這個時刻,門外進來一個閒人開了口:「少掌櫃的年輕有為,儀表不凡;看來張家門兒的氣象還要勝似往昔的了。」眾人一聽這口音不是本地人士,倒像是京裡來人。此人身長不滿四尺,聲若洪鐘、面如脂桃、一部尺許長的白髯垂過胯下,當時已是仲秋天氣,此人卻祇著一件單衣、薄褲,相貌風神稱得上是既清且奇、亦古亦怪。由於是日工匠雜作、往來頻繁,前院二進諸門洞開,任誰皆可自便出入;我曾祖父亦不以為意,向那人作了一揖,應付兩聲多謝,原以為如此已不失禮了。孰料那人又接著道:「少掌櫃的貌似恭順、內實剛愎。改換門庭固然鴻圖大展,可自茲而後,讀書豈不成了個門面服飾?怕祇怕二、三代以下,承此身教家風,兒孫們倒是苛薄市儈有餘、溫柔敦厚不足了。」一番話說下來,眾族親祇能面面相覷,嚅嚅以對。我曾祖父自幼在商場歷練、閱人多矣,情知來者必有所教、或有所求;當下又是一揖,道:「秋晚風大,諸位親長何不同到裡屋說話?」眾族親大約頗覺無趣,登時託辭有事、紛紛散了。祇這老者拊髯邁步、大搖大擺進了裡屋。主客分別坐定之後,我曾祖父還給看了一盞茶,兩人寒暄半天,老者並無隻字片語的教訓。洗盞更茶、直至夜暗,老者卻也沒有離去的意思。我曾祖父既不能貿然留客在家與寡母同桌用飯,又不能怫然將之逐出門去。正為難間,見老者衣裳單薄,忽而心生一計,道:「天晚風急,您老人家穿得又實在太少;這樣罷:我差人到舖裡去挑些衣物,送您老登程。」老者哈哈一笑,道:「倒是有幾分聰明!有何不可的呢?」片刻之後,舖裡的夥計同家人一道進屋--兩人果然挑回一箱各式各樣的長短衣服。老者倒是一點兒也不客氣,蝦腰就抓,抓到眼前還摩挲兩下、聞嗅一番,挑揀得中意了,即刻穿披在身。即是這般光景,也折騰了將近半個時辰。結果他一共穿了七件上衣、兩條長褲--奇的是:那兩條他中意的襖褲都是女服;更奇的是:這麼些衣物加身,老者卻絲毫不見臃腫肥胖,依舊清瘦削、靈動自如。一切穿著停當,他老人家還順手拈了頂呢料的西洋氈帽,拿在手上正要戴,忽一皺眉,隨即將帽子往茶盞裡磕了兩下,不意卻磕出半盞有餘白晶細亮如粉屑、如砂礫的物事。老者這時卻不磨蹭了,盤起辮子、戴上呢帽、朝我曾祖父一拱手:「潤泉老弟!那麼告辭啦!」我曾祖父給他這一折騰,也失了問訊求教的興致,祇勉強打起精神、執禮相送,直到大門口。那老者這才回身,低聲囑咐了幾句:「潤泉老弟畢竟還不是個實心市儈,或者這還須是你張家門兒裡祖宗的積蔭、子孫的福份兒。不過,讀書終歸是正理;你看我這一身穿戴,哪裡像個讀書人呢?」

我曾祖父一時沒聽得太明白--尤其後首兩句:老者那一身穿戴,與子孫讀書求功名又有何干?還有:呢帽子裡磕出來那些物事又是什麼呢?這第二樁倒還易解。一個膽兒大的婆子下手探指沾了些許入口一嚐,立即喊道:「是鹽!爺。」可是疑惑並未全解。直到三天以後,賬房裡問起:當天送出去的衣物要不要入賬?要入該怎麼個入法兒?我曾祖沉吟半晌,忽有所悟,急問道:「可有清單?」「有的,送衣服去的夥計是個仔細人--」「快拿來我看!」清單來了,上寫:湖綠色繡壽字府綢衫乙件、牙色繡福字府綢衫乙件、青色棉夾襖乙件(裡子無)、玄色壽衣乙件--

「怎麼還有壽衣?」

「咱們舖裡啥沒有哇?爺!」賬房道:「但看什麼人穿唄!」

清單上接著列的是:白色麻布夏衫乙件、灰色絲襖乙件、紫色旗丁短布罩袍乙件。以及花色綢布女褲乙條、又乙條。洋呢帽乙丁(頂)。

顯然,那老者穿衣非但不講究、而且不分寒暖內外,可以說是胡披亂套的。然而,他不是還精挑細揀了好一陣子才搗飾滿意的麼?這樣穿著想來和「哪裡像個讀書人」的言語有些什麼關係--不過,終我曾祖父一生都沒有猜出其中的機關。這段經歷,他一再同我曾祖母朱氏反覆研商,直到過世為止。至於我曾祖母則是一直到一九四一年--甚至就是她過世的那一天--才悟出來。她當時已經臥病在床、不能起身走動。就在上午出現日蝕之際,她忽地悽聲慘叫,把我奶奶喊到床頭,使勁兒摳住媳婦兒的手腕骨,低聲囑咐道:「洋呢帽子就是你當家的,他是鹽務上發家的不是唵?兩件綢衫是漢京和蔚京這兩個沒出息的紈。夾襖沒裡子是個單薄的意思,我看就要應在薈京這一房了。萃京死得早,合該是那件壽衣的主兒。萬京--老五是萬京是唵?萬京怕要出遠門兒上南方去。灰絲襖是老六同京,擋得了風、抵不住雨,怕要窮災病苦的一輩子。要緊的是小啟京,你千千萬萬記得囑咐他,可別投了軍去;有道是:『好男不當兵/好鐵不打釘』,是唵?底下那兩丫頭,嗐!」我曾祖母沒往下說,意思彷彿是全然沒了指望。

從較短程的世事推移看去,我曾祖母及身所見的事無一不應驗了那老者從頭到腳的一身穿戴;可是,她老人家作夢也不會料到:張家自張潤泉以下三代,祇有那「兩丫頭」完成了大學教育,一生讀書、教書。她們分別是張蘭京、張京,我的大姑、二姑;我通常叫大姑「蘭姑」、叫二姑「小爸爸」。至於我父親--應在那件旗丁短布罩袍上的張啟京;則的確從了軍,卻從來沒有上過一天戰場、打過一發子彈。

對我曾祖父來說:與那個神秘古怪的老者一番交接所代表的,祇是他原先早就稟承的祖訓和家規裡不可或缺的一小部分:敬老、尊長、施恩、濟貧、不望回報,還有--最重要的;上了當別吭氣,還得安慰自己:吃虧就是佔便宜。有趣的不是到頭來究竟佔了便宜沒有,而是為什麼會吃虧?很簡單:因為不容讓人看穿咱們改換門庭、不再是書香門第了;不容教人說咱們的子孫不讀書了。為什麼不容?因為一旦如此,咱們不是不遵祖訓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