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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薦序 3
非線時代的線性記憶
◎文/陳浩
提了筆才想起來,廿年前有過這樣的畫面:在某個場合裡跟「有關單位」起了爭執,我堅持她這人「單純得可以」,那位則沉著臉說「她很危險」,誰也沒說服誰。
那個年頭他們無所不在,處處都在,記憶的牆壁上少不了他們的爪痕。
一九七○年代的後半在台北過的大學生活,中壢事件,台美斷交,選舉中斷,美麗島事件,現在看來像是廿一世紀的台灣的序曲,對當時年輕的心卻是澎湃的政治啟蒙。
羅斯福路的台大大學口常有精采的政治演說,有一排違章建築的矮簷下的書攤,下大雨時擠不下兩行人通過,就在雨天邂逅諤諤的李慶榮,談著他寫的「莫把反共當遮羞布」的文章,沒兩天就聽聞他被逮捕。激情與餘悸,滋味難辨的歲月,誰又不是單純得可以,那知道危險在那裡呢?
但那距離龍應台在人間副刊發表野火集裡的文章,被有關單位釘上,也已有十年之遙。十年之間的故事已經有太多,入獄的,判刑的,滅門與墜樓,代夫出征,查禁雜誌……。那年採訪受刑人家屬選舉新聞,靠近政見台邊,經常就被後方擲來拳頭大的鈔票捲打到頭,當時「小額政治捐獻」都是這樣。有一天回到報館,平時活潑充滿議論的編輯部,突然鴉雀無聲,一片超低氣壓,任誰都緊繃著臉,偷偷問才知道,當晚警備總部要來視察大陸資料室。這種鏡頭也永難忘記。
再過了幾年,肅殺之氣稍減,報館的言論氣氛仍然沉悶,但窗外的黨外運動已有了勢頭,我猜那兩年該是有關單位員額最膨脹的時候,台灣社會鬆動得厲害,他們想壓又不知如何動手,祇好多找人看著。化身成師長親友同學同事,隨時從角落裡窺視,有時現身探問,有時齜牙咧嘴,分不清喜怒。那兩年最常遇見他們,偶而週旋也像應酬。卻常惦記著當年下山師父教的「心法」:耐著性子跟他們講道理,說話要慢,想好了再說。
那次說話時,野火還沒結集,見過一次龍應台,覺得她文章和人都透著天真,還有那種超強的女生的正義感。對我們這些半公開的為黨外雜誌寫稿,日子過得挺忐忑的人,龍應台沒有一點政治性。讀她的文章,渾然天成,痛快淋漓,但總覺得是第二前線的衝撞,那有什麼「那位先生」講的危險?因為打心底不怎麼服氣,說話的口氣就快了些,那位先生就變了臉色,沒有了笑容,「老弟啊,告訴你,她的文章很有煽動性!」
那可是第一次跟他們不歡而散,我也祇是聳聳肩,想,鞋子舒不舒服,祇有腳知道。
那段回憶丟開了就是廿年。後來從八○年代的後半走到九○年代的整十五年,台灣的民主政治發展路徑像是某種線性的(linear)想像,一步一腳印,一個格子一個格子的開放,像是蠻合理的因因果果,尤其到了兩千年的那場大選,像是某種線性發展的必然結論。舊時代成了光影碎屑,而有關單位們也像是「駭客任務完結篇」裡速速縮化消失的鋼烏賊,變成遠處的小黑點點。
然後就留下我們在廿一世紀新的政治非線性(non-linear)年代裡,玩兒字謎遊戲,藍色的字一堆,綠色的字一堆,用拼貼出來的字樣猜想民主新樂園的格局。當年言論陣線裡的臉譜,豬羊變色,才沒幾年就追上了時尚界的新標語:新態度就是新衣著。沒趕上高速車流的就在「自療失語症」的路標指引下了交流道。
龍應台倒是沒一絲恍惚,力氣還是很大,為整一代人理著思緒。從廿年前的那一天以後,我就再也沒敢再把她放在第二前線看,我多少還是從言論檢查者的眼神得到了啟發,他們缺席的年頭,並不那麼輕易被遺忘,看到鄰居牆壁上深深淺淺的爪痕,自然就能想像夜半刺耳難忍的折磨人的聲音,我們都聽過的。
那天她在人間副刊和大陸的《中國青年報》同時發表的文章,我那沈睡多年的警覺又被喚醒。可能許多像我這輩對七○年代和八○年代的台灣有深刻記憶的人,對今天的中國大陸仍有切膚之感,希望更合理更不壓迫人說話的體制,也能在彼岸長成,祝福那些用脊樑骨頂住壓力的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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