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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雜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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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五點十五分(AKP0299)

類別: 文學‧小說‧散文>散文雜論
叢書系列:新人間叢書
作者:夏夏
出版社:時報出版
出版日期:2020年04月24日
定價:330 元
售價:261 元(約79折)
開本:25開/平裝/288頁
ISBN:97895713818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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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內文摘錄



  內文摘錄

三場葬禮和一場(沒有舉行的)婚禮

    那一天是勞動節,Y的公司放假,但公家部門照常上班,是一個不用特地請假就能結婚的日子。至於省下來的休假,預備留給哪天父親萬一要緊急送醫時用。

    我們早早在行事曆上選了這一天,帶著這場婚姻的見證人—我的父親,三人鑽入臨街攔下的計程車,往住處最近的戶政事戶所出發。

    有父親在的時候,Y是沒機會牽著我同行的。他常笑說,我倆的交往約會史,時時刻刻伴隨背景音樂。那是父親一邊走路一邊搖頭晃腦哼著的小調,連Y都學會了,跟著唱。結婚這天,依然如此。

    一路上,父親重覆問,這是要去哪裡?等終於到達目的地,在門口抽了號碼牌,領過表格,我們和其他民眾坐在長椅上各自懷揣著不同的來意,隨意翻著書報等待。偶爾穿過人群的身影,我和父親的目光對上,會彼此抬抬下巴,意思是我在這裡,這是我們家慣常打招呼的方式。待電腦語音叫到號碼,攙著父親顫著的身軀,扶他坐上櫃檯前的椅子,握起筆,在證書上簽下同樣是顫著字跡的名字。

    他問,這是幹嘛?
    我笑他簽名字前要看仔細,否則一不小心就把女兒賣掉了。

    辦事人員問我和Y,生效日期要選哪一天。實在看過太多熬過數十載的婚姻,已然忘卻最初的起點,畢竟生活中的跌宕接踵而來,數也數不清,結婚紀念日這種小事,就算了吧。我跟Y說,未來還有太多大日子,不好記,生效日期就往後延三天,剛好是母親的忌日。我們在表格裡填上一年前的那天。雖然向來不信沖喜這些說法,但此刻卻希望在經歷漫長的磨難後,能用另一個顏色為這一天重新標記。

    領過新的身分證,我和Y怯怯地看著對方,隨即便很有默契地照顧起父親。

    Y走在前頭,先到另一課詢問申請居家照護事宜,我和父親在後頭踱著。經過連結前棟與後棟的小天井,父親又問,今天是在幹嘛。

    結婚吶,我答。
    沒繼續往下說,我倆停下腳步哭了起來,想著同一人。

    拿了說明書,Y回頭找我們,看兩個淚人,便把我們帶到前棟邊上的長椅坐著。正對著長椅的志工阿桑笑嘻嘻對著父親招手說,沒事來量血壓。大概生老病死在已過退休之齡的阿桑眼中都是常事,哭,也是常事,不妨礙量血壓,反正沒事嘛。

    回程的計程車上,父親又問,今天是幹嘛?證書、簽名、哭泣,已隨車窗外閃向身後的車與街,拋在父親的記憶之外。

    進入適婚年齡後,見證過無數場婚禮的繁複,以及繁複如何考驗著兩方家族的耐性。也常聽女性密友大吐苦水談著如何找新娘秘書,試吃飯店何其累人,選婚禮小物且要顧及荷包與創意,為了挑婚紗與蜜月而大吵數回。或者如李欣倫在散文集「以我為器」首篇所寫,「罩上婚紗,身體與衣料隔絕,好像也與世隔絕,既貼近現實,又遠離現實,似遠似進,像一則隱喻。」那樣的不真實。然而許多新人必經的種種考驗,都未在我身上發生,取而代之的是躲也躲不開的寫實場景,始終見不到句號的無限循環,是一個個斗大的粗黑的驚嘆號畫在生活這張捏皺的紙上。取代婚紗款式、眼線口紅指甲油的是,我得每天必須一餐不落地從回頭衝回家,替父親準備好吃食,打針、量血糖,伺候梳洗,替他抹上嬰兒油、剪指甲。而Y接起電話,話筒裡不是嬌滴滴的甜言蜜語,經常是我氣急敗壞地叫著,父親又偷吃我藏起來的食物,血糖高得不得了,這下是不是該送醫院了?

    而在這之前,則是我們一同經歷的三場葬禮。

    前一年的年中是母親葬禮,Y坐鎮接待處,打點我不及照應到的瑣事。半年後,在他祖父的葬禮上,我拿著借來的相機貫穿會場,捕捉一張張哀傷而肅穆的面孔。在這兩場葬禮間摯友的離去,為彷如戰場的生活再次響起一陣喪鐘,我沒力氣與時間去接受這個事實,即使Y陪著我到殯儀館,見到白花簇擁著她的遺照,現實感仍未在心上落實。
    再沒有餘力去張羅一場婚禮。

    畢竟每日長照所耗費的心力,已將我催逼成鬼怪,更不敢想像要如何應付婚禮上不能理解父親病況的親戚。從前聽說舉辦婚宴,是為了讓兩方家人認識新人,雖然往後再遇見的機會微乎其微,但好歹知道家族中多了此號人物。我倆卻是在兩場葬禮上,未經任何矯飾,認識對方的親友。

    結婚登記完,繼續過著日常,傳說中的蜜月旅行當然不可能成行。除非,把父親一起帶去。
    過了兩個月,應Y的要求,補辦一場小儀式。

    那一天,我先到社區樓下花了一百五十元洗頭,交代設計師把髮尾吹捲,這是時間窘迫下唯一能做的打扮。吹完半邊頭,我打電話給Y,他替父親穿上我事先準備好的衣服,兩人到洗頭店接我。

    路上,我惦記著要經過花店取捧花。那是幾天前特地去挑選花種、包裝紙、尺寸,哪怕我從來不信婚禮上接到捧花會帶來喜訊的傳統,但是人到一些重要時刻,卻會願意回頭相信那些迷信,還是想把幸福傳遞給唯一在場的摯友。沒想到老闆居然記錯日期,費了一番功夫確認,我雙手空空回到計程車上,時間越來越趕,只能速速奔往教堂。

    我們圍坐一小圈,父親和公婆,還有各自的手足及孩子,神父來到中間。
    這是在幹嘛呢?父親又問。
    噓,不要說話。我不知幾次按捺著父親。

    輪到儀式的重頭戲,交換誓言。我和Y各捧著年份久遠的儀式手冊,念誦在家已溫習過的誓詞。是的,就是電影上每個人都聽過不知道幾百回的那段誓詞。而為了避免日後反悔太過,神父早在一個月前就叮嚀我們要細細深思。可是到了臨頭,印上白紙上的字句,唸起來竟像沒有生命的方塊字,我只知道得唸清楚點,別看錯字,卻不確定自己唸了什麼。

    儀式結束前,在神父帶領下眾人齊低頭禱告,四周一片安靜。
    怎麼大家都睡著了?父親大聲問,笑著。

    我假裝也睡了,低頭不語。沒人說話。彷彿童話故事裡被施了法術的城堡,所有人都睡著了,只有父親逃過巫婆的詛咒獨自醒著。

    儀式後,兩家人,或者該說是一家人,就近用晚餐。

    雖然桌上的每道菜都是我和Y親自點的,為要答謝圍坐在餐桌邊的每一位老小,我卻不記得到底吃下什麼,連味道也嚐不進嘴裡。一餐下來,只是忙著替父親夾菜、剪碎菜葉、擦手擦嘴,最後乾脆放任他用手抓著吃,無力再顧及無謂的形象。反正,已經是一家人了。我安慰自己。

    返家,替父親換洗,拖拉了好半天終於讓他睡下。我累得像隻隨時會爆發的惡獸,甩門躲入浴室,蜷在地上亂哭。哭聲暫歇,才發現剛才順手的重擊讓門卡住,開不了。我喊著Y,他默默把我救出,像是什麼也沒發生。我想到事情已經夠多,還要找人來修門,真想再哭一次,但實在累了。

    隔日,Y在房裡摸索了一會兒,呆頭呆腦跑來和我說,果真發生奇蹟,廁所的門竟然好了。
    有時,回想起我們的婚禮,簡短、深刻,衷心覺得這正是我心目中最完美的婚禮。

    有時我又累得不知怎麼辦,卻又不敢再弄壞門,替自己找罪受,便趁父親睡著後,要Y唱歌。唱儀式上,我們圍坐時,眾人齊聲清唱的那首。

    歌詞寫著,「生活是死亡、是歡笑、是哭泣,生活是愛情、是真誠。」一直唱到我睡著,沒辦法再胡思亂想。


邦迪亞上校
             
    一進門,看到父親坐在餐桌前翻閱報紙,他抬頭看我,指了指放在旁邊的一頁說,這上面有妳寫的。
    怎麼可能,我說。

    我這樣說,是覺得他不可能記得,因為他失智了。這也是我以為從此脫離父母過著獨立生活,卻在有一天又重新開始和父親住在一起,一面回味著童年時的生活的原因。

    由同名小說改編的電影「我想念我自己」中,家庭與事業皆成功的語言學家愛麗絲因為疾病的緣故開始失去記憶,曾經讓她引以為傲的知識與能力都一點一滴消失,甚至慢慢不記得家人。而另外一部較為驚悚的電影「別相信任何人」則敘述一名女子每天早晨醒來記憶便全部消失,猶如剛誕生的人,只能依賴貼在牆上的便條紙與照片來幫助她想起自己是誰。

    這兩者的記憶喪失週期不同,但都能讓觀眾稍微理解到大腦的奧秘。現實生活雖然不像電影如此戲劇化,引發的疾病或許各異,但記憶的缺失確實對生活帶來很大的改變。

    每日。

    父親到底可以記得多少事情,記得多久以前的事情,是一個謎。通常他都不記得。例如剛才煮了一桌的菜,或是早上才帶他出去玩,等到把桌子收乾淨或者一回到家,他就全部忘了。因為忘了,又反覆問說吃飯了沒,要不要出去走走。

    累的時候會感到絕望,因為他的表情看來像是真的很久沒出門吹吹風,是如此的可憐。每回向他解釋已經吃過飯了,或者才剛從外頭回來,他會震驚,過一會兒就搖起頭來直說,腦袋不行了,忘性比記性好。

    雖然他什麼都忘了,但又不可思議地從意志幽暗的深處升起強大的動力,反覆地、不知疲倦地說重複的話、問同樣的問題,一模一樣,一字不漏。那些問題銘刻在他的腦海底部,鑿得很深。就連問題的順序都一樣,斷句、發語詞、感嘆都照著神祕的劇本,從頭演一次,再一次,無數次。

    雖然早已經知道他接下來要說什麼,卻不能搶話,因為他並不記得自己按著千篇一律的順序吐出話語。如果把要說的話打斷,他會認為我不耐煩而委屈,甚至生氣。我只好順著他的流程跑一遍,而事實上我大多數的時候都極度不耐煩,畢竟這些問題已經問過成千上萬遍。我只是在忍耐,從意志幽暗的深處不斷壓榨出耐心,忍耐著,無數次。
    每日。

    最折騰的,莫過於工作一天而疲倦不堪時,被重複的問題持續磨損,且要按捺心中的煩厭和怒氣,彷彿被疊上一包包厚重的水泥袋,在已無法再承受的時候,又有更多水泥袋疊上來;也像是我的身體是一個箱子,箱子裡的東西都被拿光,還用湯匙刮了一遍,但是還要再吐出更多東西才能夠應付。那種時候,真想拿斧頭把不管是袋子還是箱子劈碎算了。

    我因而戲稱父親是馬奎斯小說「百年孤寂」中的邦迪亞上校。

    邦迪亞上校自戰爭中回返馬康多鎮後,晚年足不出戶,鎮日在作坊內熔化金幣,鑄造小金魚。每完成二十五尾後,便再次扔進爐中熔化,重新打造,如此頑固反覆,度過餘生。

    唯有藉著這個經典的文學意象將父親的病徵昇華,我才得以在現實中竊取一絲的讓精神逃逸的機會。

    生病時,會恨他。躺在被窩裡,父親一次次打開房門,喊我該起來了。跟他說我病了,要躺一下,過幾分鐘後他就忘了,又來喊我。反覆。

    我只好起來,煮飯給他吃。相比之下,生病微不足道。
    過年前,父親只要看了電視,便習慣性地轉頭問我,還有多久過年?我們要去哪裡過年?
    自從母親過世後,我也不知道能去哪裡過年。

    因為過年的意義好像隨著母親的離開,從世間蒸發了,也像冬天的太陽突然間就消失得沒影兒。沒有人告訴我母親不在要如何過年。第一年,我回高雄和父親自己在家,假裝外面沒有過年。

    後來,父親來台北和我住,為了逃避無盡循環的提問,我繼續造假。

    吃過晚餐他慣例要看新聞時,就從網路上播放其他月份的新聞,讓過年的氣氛離我們很遠很遠,好避免他再三問我,而我不知道怎麼回答的窘境。

    門口本來貼著一張春聯,上面寫著「滿」字,母親叫做阿滿,父親看到那張春聯既想到過年也想到母親。一個禮拜後,那張春聯被我賭氣扔進回收桶。那時候還沒過年。我開始恨過年。

    有時候父親彷彿記得,抑或活得夠久,身體內部已感知到萬物的週期。就算把電視關掉,播放過期新聞,把春聯扔掉,他還是會看著窗外問,是不是快過年了。我關不掉那個不懈運作的週期。

    每日。

    我躲進廁所裡,閉目靠在馬桶上,調整呼吸。不久又聽到他的腳步聲,一步步接近,搖晃上鎖的門把。他說,妳出來,我要問妳事情。

    夜裡,他起身如廁、喝水,回房前,他一定會打開我的房門,偷看我。因為他每次都會記得看我,淺眠的我總是被拖沓的腳步聲吵醒,醒來也只敢躲在被子底下聽。聽他乾澀、沉重的鼻息漸漸靠近房門,門打開,聽他看我的聲音。偶爾他察覺我已醒來,喊著別裝了,我躲在黑暗中又是好氣又是好笑。

    有時也在黑蒙蒙的被子裡想起小時候,父親常偷看我和姊姊睡覺,每次都把門開一條小縫,那時候我們總為此生氣。可是現在,當父親睡了後,我也會偷偷打開他房門,看他睡覺。或是,偷看他偷看我睡覺。

    每日。
    我因為他的遺忘,而徒勞地忙碌。
    我們各自演繹著心與亡兩字的不同組合。

    當衰「亡」重重壓在「心」口上,大自然所創造的保護機制於是啟動,父親被遺「忘」掌權。此時,再也無法負荷的記憶都遭刪除,生命剩下全然的呼與吸、睡與吃,時間的刻度亦如掌紋般被磨平。

    當「心」的一旁總有死「亡」如影般隨侍在側,「忙」亂取代了安寧。時鐘上的每一道刻痕都成了障礙賽需要跨越的關卡,又像是一道道索命符,催促著我的腳步快快快,動作快快快,才能勉強應付父親的需求。

    每日。
    回到家,打開家門那一刻都像是在開獎。

    開門前,我希望父親正在睡覺,那麼我就可以稍微喘口氣,再來回應他的需求。但是打開門後,如果他真的在睡覺,又擔心他是不是病著。剛開始,我甚至神經質地懷疑他的呼吸停止。走到床邊探看他的鼻息,從睡夢中迷糊翻身到醒著的邊際,他會問,現在是白天還是晚上?這裡是哪裡?

    這裡是哪裡?第一次這樣問,是他中風後睡了兩天醒來。坐上輪椅後,我推他到醫院後面的庭院透透氣,南部的冬陽將掉落一地的葉子曬得酥脆,我們踏著厚厚的葉子到涼亭,撈起一把金黃迎著風撒,天空落下乾爽的雨。那些天,院內許多員工都過年放假,葉子恣意飄落,我一路撿拾形狀特別的葉片。回病房的路上,交代父親慎重地掐在手心,我吃力地推著他上小坡。

    鋸齒邊、劍形、扇狀、愛心形的葉子,從護理站借來透氣膠帶一一貼在窗邊,原本窗外只能看到白色磚牆的醫學大樓,有了點綴。我以為多出去散步,數葉子,父親會好得快些。誰知損壞的腦部已然無法復原,反到是我在這些天的撿拾中,深深被陪伴,心中無法察覺的傷處悄悄復原。

    父親出院前一天,我因為工作的緣故已經返北。母親替他收拾時,指了滿窗的葉子問要怎麼處理,要帶回去,父親說。他記得那是我撿的。

    在我們不覺得他會記得的時候,他又記得了。

    不可測的記憶中,母親的形象也跟著染上豐富的色彩。父親出院後,誰都沒想到母親會在半年內驟逝。那三天來得如此突然,結束得如此快,父親全忘了,包括告別式的種種。每當他提起母親,她的樣子會一點一滴改變,那已經不是我所認識真正的母親。但有時也會懷疑,或許那就是母親在他心中真正的樣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