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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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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文摘錄1

作 者 作 品

如果上帝有玩Tinder

散文雜論

【類別最新出版】
有時我獨自念想
沒有最好的季節,轉個念一切都是剛剛好
三十女子微物誌
時空迴游
村上私藏 懷舊美好的古典樂唱片2


告別等於死去一點點(AKP0306)

類別: 文學‧小說‧散文>散文雜論
叢書系列:新人間叢書
作者:王天寬
出版社:時報出版
出版日期:2020年07月31日
定價:330 元
售價:261 元(約79折)
開本:25開/平裝/240頁
ISBN:9789571382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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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內文摘錄2內文摘錄1



  內文摘錄2

兩封信

菲利普‧狄克 :

昨天滑臉書看到莎朗史東為雜誌拍的裸照。一絲不掛,年已五十六。她說:「性感是活在當下。」這也是標題,加上年齡和預覽圖,讓我決定點進去。今天泡咖啡,折濾紙的時候想到這句話,也想到你了。
  
你離開很多年──離開你的朋友愛人而不是我,兩年後才有我──如果有冷凍櫃保存你的中陰身,你的意識應已散去。每當你的愛人你的朋友,或者,你的書迷戴起耳機和你說話,就是把你往死裡拖──你的原話──但同時也讓你或者所有處於中陰身狀態的人得以短暫復甦。醒來,再對我們說幾個謊。娥蘇拉說作家的職責是講謊話。後來我才知道,你們曾是高中同學。
  
如果由我決定何時前去亡靈館叫醒你,我會每十年做一次。1992年,那會是你死後第一次醒來,也是你許多長篇小說的當下年份。這樣你就會知道世界有沒有趕上你的書寫。很可惜,我們還無法殖民月球或火星,三十三年後我們都無法創造出有自己美學和品味的複製人,我們做著和你當時一樣雜亂無章的夢。我吃安眠藥和抗焦慮的藥才能入睡。
  
當你醒來,很可能會失望,但我會告訴你另一個不同於你書但走得同樣快的世界。比如我們的公寓內沒有個人郵筒寄信收信,但我們甚至不用用手寫信了。比如我們有臉書。臉書上,人人都是作家,說好的謊或不好的謊。有些人把以上兩者都當成實話,因為他們滑得太快了。
  
我就是在臉書上看到久違的莎朗史東。
  
我們用手指頭,放在螢幕上,輕輕上下滑動,就能夠看到所有想知道和不想知道的事。這跟在街頭有相似之處。我想知道莎朗史東和你的年齡差,你有沒有可能看過她年輕性感的樣子,於是我拿出智慧型手機──一種隨身通訊器材──將手指放在螢幕上。當然她現在也很性感,她的話和她的照片都這樣說明;但我怎麼確定她沒有使用修圖軟體,這個軟體讓現代人擁有更美好的虛擬形象。有些人喜歡去揭穿,我寧可不要。
  
這選擇跟作家的職責是講謊話有關係嗎?「性感是活在當下」讓我一大早不負責任地接話:作家就是不要活在當下。我當下覺得是對過去的召換。小我八歲的女友有一天躺在民宿床上對我說:你沒有活在當下。我知道她在說我被過去陰影糾纏。它們甚至我不願去寫出來。但後來我躺在床上,她總是說我性感。我性不性感寫不寫都被留在過去了。但科幻,是創造不存在之物,或對存在之物進行思想實驗。雙重的未來。我這陣子都在讀你的書,尤其是那些早期的作品。尤比克,意思是無所不在。這本書裡的所有東西都在倒轉、退化。
  
書裡曾暗示人也是,他們死得像死了很多年,但原來他們只是被吃掉了。我感到安慰。這個念頭只是在避免過去本身,不論是表象的或是內在的。或許我該吃藥了,你在一篇短篇小說的最後,列了一份清單,裡面是那些用藥過度的人,你說他們為了短暫的快樂付出過重的代價,你祈求他們得到快樂。你也在這份清單裡。
  
我想要坐在會客室,戴起耳機讀這封信給你聽,告訴你我們擁有的和我們沒有的,告訴你當下的一切,讓你判斷性不性感。告訴你我的過去,我試著說正確的謊。但問題是我們沒有亡靈館。你死去那麼多年,死亡仍然沒有過渡。人們仍承受不可暫緩的悲傷。

「星星真的很小嗎」

1
  多夢淺眠的一個下午,我終於離開床走到房間另一頭。那裡有另一個虛幻世界。久未聯繫的學弟卻從那一頭傳遞一個無比現實的消息。現實,純粹由於它的殘酷,它的超現實本來面目。他用英文說,對你而言,或許這比川普當選更「可怖」。川普兩天前當選美國總統。terrible,他用的字眼,服藥英文不好剛睡醒的我,只隱約記得這是一個壞的字眼。
  
「在這個超現實世界,人要怎麼寫劇本?」這是川普當選當下,我的反應。幾個月以來,我艱難地面對碩論般的畢業劇本。結果是,「現實」又一次打敗我們。不,我說的不是在國際情勢、全球暖化、左與右,或建不建長城諸如此類問題上被打敗;我說的,是純粹做為一個寫劇本的人。再怎麼寫,我們都是彆腳的寫實主義者。朋友聽不懂這句話,我也無所謂。
  
在接到那個死亡訊息之前,我早已對川普當選無所動心,甚至有點樂觀其成。我早已經將這件事情反過來看:比起希拉蕊或歷屆美國總統,反對川普當總統的理由,實在太單薄了。這不代表我們不能找到一個厚實的理由,只是我們認真找過嗎?還是,我們對他的輕蔑,對他的一語帶過,造就了一個意想不到的美國總統?瘋子,他真的是嗎?星星真的很小嗎?
  
這是Leonard Cohen──以下稱他科恩──的小說《美麗失敗者》首頁一連串問題的其中一個。一個浪漫、愚蠢但又並不的問題。
  
這是科恩習慣對讀者以及自己提出的問題,表面上不證自明,答案總在問題的反面。但他用「真的」去修飾這個問題,讓我們突然回到兒時,回到翻開教科書以前。我們抬起柔軟的頭,將星星指給爸爸媽媽看。星星真的好小,這裡一點、那裡一點,幸運的時候在幸運的地方,滿天都是。
  
通常我沒那麼幸運。
爸爸媽媽抬起他們厚實的手,為我遮住路燈發出的光。

2
  
「今天是幾號?」我從這邊移動到那邊,再移動到房間另一角,想到這個問題。十二號嗎?我記得睡前注意過日期,十一月十一號。那麼今天就是十二號了。但我總是凌晨甚至清晨才睡。我移動到電腦前,這是起床後我做的第一件有意義的事,我要知道他死亡的確切日期。
  
十一月十一號。
  
我並不糾結在地球的時差問題上,這是一個好數字,好記的數字,我打下這段文字的時候,也想起它是所謂光棍節。父親說他希望一個人面對死亡,身旁不要有人,我無法對你解釋這是一個溫柔的願望,因為你並不認識我的父親。有些事,需要脈絡、依賴語境,有些事,又是任性地連結著。像這幾年,一個又一個在我身上留下傷口的死亡。
  
安哲羅普洛斯,這位希臘導演,是其中一位。我花了好久的時間,才記得他死亡的日期,我想那是因為二零一二年一月二十四日當天,我沒有想到要去看日曆。我不會再犯同樣的錯。
  
「七十歲以下的公民應禁止連結任何事物。」
  
羅貝托.貝尼尼則在他某部不甚成功的電影裡,以一個現代詩教授的身份,叮嚀大學生們:七十歲以前,不要寫愛情詩。我寫詩,從未聽從這個教誨,而現在,我又因為數字的巧合,把科恩和貝尼尼的話連結在一起。七十歲,這真的只是一個巧合嗎?星星真的很小嗎?
  
3
  
我想要打電話給你,你的電話已成空號。那年,你前往美國──我現在知道你也有美國夢──那天,我打電話給你,說安哲羅普洛斯出車禍,死了。然後就講不出別的話。
  
但後來,我寫了一首詩。阿祖和外公,則是兩篇散文。啟蒙我進入戲劇的老師,去年出車禍,也死了。但我寫不出任何東西,好像死亡,再不能讓我書寫,或我禁止自己這麼做。我想到她,只是流淚,我不知道那算不算哭。
  
我想要打電話給你,因為你前往美國的那年,是我最接近科恩的一次。你幾乎買了票,我開始緊張一個人面對海關,要講什麼英語。但最後,這些都沒有實現,我沒有見到你,也沒有看到演唱會。我並不怪你,是我先背離了我們的道路,轉往另一個方向,別人的長髮,就飄到我臉上。
  
但我想要打電話給你,是心裡有氣。今天,讓我生你的氣。
  
讓我不要在臉書發文,讓我不要去分享任何連結。不要去聽他的音樂。那張他兒子製作,我覺得軟弱的最新專輯──YOU WANT IT DARKER──讓我不要現在想法子改觀。沒有想到,那是最後的專輯。讓我生你的氣。
  
但我寫下這句話的時候,早就不氣了。書寫的時候,我總是無所動心。我平靜地用書寫面對你們的死亡。這是我現在讓自己做的唯一一件事,寫下一個字和下一個字,緩慢無生氣的勞動。
  
讓我書寫、紀念你,但不去回顧你之於我的歷史。你是科恩,也是所有的死者,現實裡和隱喻裡的。我知道會有別人用更精確的文字,去梳理你;就像阿祖的祭文,交由他的長孫,我的父親操刀。我知道總有別人比我更了解你。你是科恩,也是所有的死者和生者。
  
4
  
很抱歉,寫一寫就開始混淆人稱、生者和死者。我不知道會寫出什麼,就開始寫了;我不知道會走到哪,就走了起來。這是我所謂的散步迷路。散步的本質是迷路;而我靠迷失在自己的散文裡尋找寫你的初心。
  
在一座有完整轉乘系統的捷運都市裡,迷路需要練習。我的英文不好,科恩的中文資料又太少,這讓我很早就明白靠那一本傳記、一個紀錄片、兩本小說、一本詩畫集,和網路上關於他的幾十條軼事,想迷失在這座簡易的小城,太困難了。我只擁有刻板印象,一張精確但沒意義的地圖。一張觀光客會買的地圖。總是太新,泛著廉價的光澤。
  
行文至此──行走至此──我想要引用一段西爾維.西蒙斯的文字,來自二或三年前出版的那本備受讚譽的科恩傳記。

他是那種莊嚴優雅的老派男人,你來時他躬身相迎,你去時他起身相送,確保讓你感到舒服,卻隻字不提自己的拘束。不過,他輕捻兜裡希臘忘憂珠的輕響,還是露出了蛛絲馬跡。
  
他是那種喜歡獨處、靦腆羞澀的男人。不過如果你刨根問底,他也會不失風度地幽默應對。他的回答措詞謹慎,像是一位詩人,或是一個政客,精確、隱晦、富有韻律、避重就輕;他愛放煙霧彈,說話時顯得詭祕,一如他唱歌,彷彿是在吐露隱祕。
  
他的身材保持得很好,個頭比你想像得要瘦小。應該適合穿制服。他著一襲黑色西服,細條紋、雙排扣,即便是買的現成貨,也會被看成是量身訂做的。
  
「親愛的,」李歐納說,「我是穿著西裝降生的。」

這段文字是陳震所譯,我將簡體字改為繁體,將Leonard Cohen的中文譯名改成我習慣的李歐納.科恩。希望他不要介意。這段文字是我讀到對科恩最好的刻板印象。或許是真正的印象,像印象派畫家嘗試捕捉的一瞬光影。
  
但我仍舊無法創造一座──波赫士所說的──歧路花園,在其中複雜地走,複雜地寫你。我寫你,是為了避免說話,避免談論到你的死亡。父親站在房門口,問我知不知道唱〈燒肉粽〉的郭金發,我搖搖頭,他說郭金發前兩天在台上唱歌時死去。他希望你也至少如此。我沒有說話。

5
  
我寫下這篇文章的時候,你的死因還沒有揭露,但我現在知道昨晚──也就是十號──你的臉書粉絲頁公佈你的死訊,而英文版維基百科註記你的死亡日期是十一月七號。不論如何,都不是我曾經以為的十一號。
  
我有些失望,好像你錯失了一個更有代表性的日期。我知道這只是一廂情願。我總在夜晚寫作,偶爾撇一眼時間,時常看到螢幕右下角數字剛好定在11:11。這個數字對我而言像是一個魔術數字。
  
我知道你會理解我對數字的執著。
讓我模仿你的文字:李歐納.科恩,你是誰?你是(一九三四~二0一六)嗎?那夠嗎?
對我來說,當然遠遠不夠。
  
我還沒將你的《美麗失敗者》改編成舞台劇本,我改到一半,封存在自己的電腦裡,連版權問題都無需細想。但改編本身,就意味著背叛。我寫下:「我不知道從何下手,就在每個地方留下傷口,到處殺死我鍾愛的詩人。」而如今,死亡之於你,不再是個隱喻,現在你知道天堂是不是像一個閃閃發光的塑膠聖壇了。它像嗎?星星真的很小嗎?
  
我不知道。但我遵照你的建議,隨意翻閱這本小說,每一次打開,都是一次重複或跳躍。我無數次打開它,無法確定究竟讀完了沒有。
  
6
  
這篇文章接近尾聲了,我還沒有去談科恩對我的影響,還沒有去談他的金嗓子銀嗓子等等──原諒我冷僻的幽默感──聽到這個消息以後,我甚至沒有吃過一頓像樣的早餐、午餐或晚餐;我只是不停地寫,喝下一杯又一杯的咖啡。
  
我知道一字一字,緩慢無生氣的勞動以後,就得直面一個來自遠方,超現實的消息。這個我一直在寫,但飄在空中的死亡消息。它會深埋進土地裡。但更深刻的是,我寫的過程中,沒有一刻忘記發生在自己身上,與你的死亡無關的事。相較你的死亡,那些都是瑣事。
  
我知道你會理解我對瑣事的糾結。
  
你早就明白,比我們自身更巨大的事物──比如真正的死亡、比如川普當選美國總統──不會讓我們對世界的理解更透徹,不會讓我們心胸更開闊。或許會有一瞬之間,但接著,如你所言:「狹隘的觀念很快就復萌,包括那種最可恥的不動產形式……」
  
原諒我語焉不詳,用刪節號代替了自己的可恥之處。
  
日復一日,死亡一個接一個,有時候是大規模的死亡,但我們仍然一下子就低下頭──像在做擅長的事──做一個精巧的陷阱,捕捉越來越小的自己。
  
有時候,這看似一個禱告的姿勢。
  I forgot to pray for the angels, and then the angels forgot to pray for us.
  你如此唱。
  我為你禱告,也為自己禱告。

7
  星星真的很小嗎?我想是的,所以它們才那麼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