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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摘 4
▼ 書摘
【可萌綠,亦可枯黃】
1966年,毛澤東發動了「文革」。
6月1日,《人民日報》發表了《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社論,這個國家開始了權力與暴民相結合的恐怖統治。上了年歲的中國人大多「看了些榮枯,經了些成敗」,但誰也沒有經歷過舉世無雙的「文革」。6日早上,俞、言夫婦照常去戲校上班。一進校門,氣氛就萬分緊張,心頭一片驚懼:校長室成了造反派辦公室,排練場成了大批判的戰場,所有的牆壁貼滿了大字報,俞振飛和言慧珠的名字都被打上血紅色的×××。高音喇叭裏不停地發出怒吼,命令這個,勒令那個。每天上午,都是在震耳欲聾的口號聲中度過。幾天前還是文弱的學生,瞬間都成了兇殘的魔鬼。她和丈夫渾身上下刷滿糨糊,前胸後背全都貼著標語和大字報。二人垂眉低首,在院子裏一站就是幾小時。他倆還要清掃廁所,因俞振飛平素為人和藹,能隨遇而安,便有人悄悄幫忙。別人幫忙的時候,他只需在門口「望風」。對言慧珠則大不相同。她平時待人刻薄,出語尖利。本來對她有好感的,就沒幾個。現在見她掃廁所,可有人高興了。只要見她直直腰,稍息片刻,就會引來大聲責罵。夫妻性格不同,待人接物各異,竟能生出相反的境遇來。
這些學生在批鬥的時候那麼粗暴,可在抄家的時候又很是精細,把言慧珠塞在燈管裏的、藏在瓷磚裏的、埋在花盆裏的鑽戒(多達幾十枚)、翡翠、美鈔、金條(重十八斤)、存摺(六萬元)都掏了出來,整整抄了一天一夜,連天花板都捅破挑穿。言慧珠的首飾是有名的好。對此,文懷沙先生曾說:「言慧珠的首飾,不要說別的,單是一件就都不得了!」這一件是個啥物件?一隻白金手鐲,上鑲八顆鑽石,每顆一樣大小。重多少?一顆七克拉,一共五十六克拉。而今價值幾何?行家一算便知。言慧珠一生唱戲的積蓄,頃刻成空。天仙般的女人,這次真的是從蓮花寶座上跌落,滑過人間,直墜地獄了。 言慧珠一生惜才財如命,頃刻間卻化為烏有。她坐在地上,大喊:「天理,天理何在啊!」 9月初的一天,許寅淩晨從單位回家。下了公共汽車,摸出鑰匙剛要開門。忽然,從旁邊小路口,閃出一個女人的身影:「老許同志......」 「慧珠,你怎麼在這裏?」 她畏畏縮縮,低聲道:「實在沒有辦法,才來找你。許先生。」 先叫「同志」,後改「先生」,許寅不知該如何做答,遂問:「這裏沒有人,你不要緊張。俞老最近可好?」 「怎麼會好呢?已經戴了一次高帽子,家裏的東西都抄走了......」 沈默,彼此沈默。
大難已至,誰與憑依?言慧珠滿含淚水,半晌又問:「你看這場文化大革命到底什麼時候結束?我該怎麼辦?看見人家戴高帽子遊街,就渾身發抖,我無論無何受不了......」是的,前有千古遠,後有幾萬年,可是如何打發眼前?言慧珠無法超脫,她非哲人;言慧珠無法苟且,她非草民。 許寅握住她的手說:「你自己要珍重,不要忘了清卿這孩子。」 她也緊緊抓住他的手,說:「請你多關心!」說完,掉轉身,快步隱沒在黑暗之中。
為了小清卿,她曾偷偷拿出兩三千元的現金,給幾位要好的朋友,請他們替自己今後照顧好孩子。但這些朋友,為保全身家性命把錢都如數上繳了。這樣一來,罪行越搞越嚴重。言慧珠眼前沒有一絲的光明,心中沒有一絲的暖意。
當藝人金素雯、胡梯維夫婦自殺的消息傳來,言慧珠便萌生了和俞振飛一起自殺的念頭,遂叫保姆買了熟菜和兩瓶酒。她不哭了,也不愁了,滿臉微笑地喝酒吃菜。夫婦二人一再碰杯之後,她開了口:「真是對不住,連累你了。我們結婚多年,性格兩樣,可也不好不壞。等運動過去,好來好散,我們就離婚吧。」 這話言慧珠講過多次,俞振飛也不覺奇怪,安慰道:「說些什麼呀!難得這樣聚聚,該多好!這運動還不定哪天結束呢。」 再喝一杯後,言慧珠亮出了自己的想法:「金素雯夫婦雙雙上吊去了。我們怎麼辦?一起死吧,一了百了。你肯嗎?」
因為言慧珠一生說過無數次的「死」,自己也「死」過多少次。俞振飛聽了,儘管一驚,可沒放在心上。遂好言勸解:「我不死,你也不要死。好端端的人,為什麼要死?我們又沒有做虧心事,幹嘛要死!」 「我倆都是文藝界出了名的人,這次運動不會饒過我們。」言慧珠已完全絕望了。
人生可憐,無計相留。1966年9月11日,吃過晚飯後,言慧珠拉著兒子的手,來到自己的臥室(已與俞振飛分居)。很嚴肅,很莊重地看著11歲的小清卿,之後突然說:「媽媽要到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去,以後你要聽'好爸'(即俞振飛)的。」說完,拉著兒子的手,又來到俞振飛的臥室。言慧珠先跪在丈夫面前,然後一定也要小清卿跟著跪下去。孩子並不願意,但看到母親的神情,也就跪下了。她還要小清卿連喊幾聲「好爸」,孩子也順從地喊了。俞振飛忙扶他們起來。 起身的言慧珠鄭重道:「請你一定把他(指言清卿)撫養成人!」 俞振飛當場回答:「只要我有飯吃,他就有飯吃。我喝粥,他就喝粥。」 託付完畢,母子二人回到自己的房間,言慧珠給了小清卿五十元錢和一塊小黑板,並對他說:「明天是星期天,你好好到公園玩一玩吧。」 據保姆王菊英說,當晚的十一點半到十二點之間,言慧珠曾下樓到孩子的房間,坐在床邊,呆呆地望著,望著......只要託付好孩子,她一了百了。 第二天,華園11號裏還是一片寂靜。保姆像往常一樣準備好早餐後,推開二樓衛生間的門── 「啊!」一聲驚叫。
一代紅伶,去了。她穿著睡衣,素面赤腳,直直地把自己挂在浴缸上面的橫杆上,冰冷而凜然。再檢查,房內桌上,放著一疊鈔票,五千元。上面寫著,誰撫養孩子,錢就給誰。另有信三封。一給領導,一給丈夫,一給孩子。她回顧了自己的一生,做了自我批評,對丈夫表示歉意,叮囑清卿好好做人。據說還有一封寫給孩子生父薛浩偉的信。對於中國人來說,人生是迴圈不已的厄運,到了走投無路的一刻,只有消失自己。她臉色蒼白,一雙眼睛,似開似合。開合之間,流瀉出二十世紀中國藝人內心永難排解的疑惑、悲苦與不平。她一輩子都講面子,愛面子,要面子。面子是什麼?是臉面、體面和情面,這裏面固然有虛榮,但更有尊嚴。消息傳出,誰都欽佩她的決絕,欽佩她以無比的決絕保持尊嚴,拒絕受辱。是的,如果願意,人的生命可以這樣的方式呈現。
有關方面還要召開「現場批鬥會。」沒有人表示絲毫的同情和惋惜,到處都是人類可哀的怯懦。我不知道該怎樣認識國民,他們期待仁慈,卻習慣於殘忍。言慧珠,自殺身亡。這是她一生中的第三次自殺,慶倖的是,她成功了!她同自殺的老舍、鄧拓、翦伯贊一樣,她同自殺的老舍、鄧拓、翦伯贊也不一樣,口袋裏沒裝著手書「毛主席萬歲」字條。 當時官方的結論,是有力的一句:「自絕於人民」;後來官方的說法,也是有力的一句:「含冤而死。」生死與好歹,依舊握在權力的手中。 我崇拜這樣的女人:活得美麗,死得漂亮。一片葉,一根草,可以在春天萌綠,亦可在秋季枯黃。前者是生命,後者也是生命。
言慧珠死後,許思言曾問過俞振飛,為什麼當晚沒有察覺妻子的死?他說:言慧珠認為自己的問題嚴重,怕被紅衛兵造反派抓起來。而丈夫一向人緣不錯,大概可以過關,所以,一再關照俞振飛──萬一自己出了問題,要好好照顧這個家,要好好撫養孩子!所以,這個舉動,被他誤認為是言慧珠在做坐牢的準備,而萬沒有想到竟然會自決。加之,雙耳失聰的俞振飛也服用了安眠藥,故隔壁房間發生了什麼事,他也是渾然不覺。 言慧珠臨終前留下的書信和現金,事後由上海戲曲學校當局交給了公安部門。粉碎「四人幫」後,小清卿曾去問過。竟然是片紙無存,五千現金也沒了蹤影。
【小清卿】
本文初稿完成,即發送給約稿的香港《明報》月刊。雜誌的編輯看後,對我說:「《明報》的編輯都很想知道小清卿後來的情況。」
我馬上給上海京劇院的一位副院長打電話,詢問言清卿的下落,並想從他們的藝術檔案裏借用幾張言慧珠的照片。對方非常遺憾地說:「事情過去了幾十年。現在的上海京劇院根本不知道言清卿,也沒有言慧珠的一張照片。」
梅蘭芳兒媳屠珍女士聞訊後,主動幫助我尋找線索,畢竟不是公家是梅家!終於有了消息。原來言清卿在生母被迫害致死的二十年裏,掙扎求生。1986年10月,他下定決心,揮淚告別上海故居,攜母親遺骨,定居深圳。他在自己的寓所設立了言慧珠紀念堂,晨昏請安。紀念室正面的牆壁懸挂著母親遺像,遺像是言慧珠生前最喜歡的那幀:身著絳紅底色的花格旗袍,滿臉含笑。它曾擺放在上海華山路華園11號言宅的客廳。照片下面的紅木條案,也是言慧珠親手所置。條案正中的木盒內是一代紅伶的骨骸,令人入目心酸。骨灰盒兩側放著生者的六冊像簿──瓊林玉樹,蕙質蘭姿,它記錄著一個中國女藝人的生命和情感。前面放著一隻女式手錶,還有一隻英雄牌100型金筆。
1970年,十六歲的言清卿提出索要母親的骨灰。誰知非但沒有回復,反而遭到學校當局的批判,檢討書寫了一遍又一遍。他沒有灰心,自己到處打聽。經過許多周折,小清卿得知母親骨灰寄存在上海縣北橋公墓。又幸遇一位善良熱心的老工人,在其細心尋找下,于1974年清明前夕,終於找到言慧珠的骨灰。他一把將母親遺骸摟在懷裏,失聲痛哭。
2006年,是言慧珠逝世四十周年。花之晨,月之夕,如泣如訴的弱者與如火如荼的強者,都已隨水成塵。「嶢嶢者易缺,皦皦者易汙。」伊人的背影遠了,淡了。但她在我的心中分外高潔、清晰。這文章寫完,拿給朋友過目。無緣觀賞言慧珠表演的朋友,羡慕我的眼福。
我說:「現在的劇壇還能看嗎?不是背靠官,就是倒向商,或者既背靠官又倒向商。說句不客氣的話,所有批判傳統的人,都沒能超過傳統。所有批判言慧珠的人,也都沒能超過言慧珠。」 這話引出朋友的感慨:「我們這個時代,怎麼沒有言慧珠?」 我莫名其妙地憤怒起來,惡聲大喊:「我們這個時代,根本就不配產生言慧珠!」 對方驚問:「那配產生什麼?」 「什麼都不配產生!一個無足輕重的過渡時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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