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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雜誌專訪龍應台:向「失敗者」致敬(1)
龍應台:向「失敗者」致敬
作者:專訪/蘇育琪 出處:天下雜誌 427期 2009/07
當初是如何動心起念,想寫這本書?
最早想要寫一九四九是在一九九九年,十年前就有這念頭。
那時住德國,剛好是柏林圍牆倒塌、蘇聯帝國解體的時候。一九八九、九九、四九,對歐洲來說,也都是非常關鍵的年代。東德和西德也是在四九年分裂為兩國,也發生過大難民潮。
可是思考這個議題的時候,剛好到台北市政府工作,所以一放就放了十年。在這十年之中,父親過世,母親現在常常不認得我是誰,使得我更感覺到時間的急迫。
人總是到了四十歲後才開始去想,你父母的來龍去脈是什麼?他們也曾十九歲。所以基本上是想要對整個父執輩這一代的人,以及他們那一代的歷史,有一個新的認識。
我帶著一股重大的好奇。另外也因為看到了這一整代人的凋零,所以有一點跟時間賽跑的緊張,想說,我是不是可能用一個文學的方式,對這一整代已經剩下不多的人,做一個致敬跟告別。
為什麼看過去這麼重要?
看現代社會,常常覺得目瞪口呆,怎有這麼大的愚昧?甚至於所謂的精英,對於很多事情的討論,我也會覺得奇怪,怎麼會有這樣的討論方式,因為這樣的討論方式,是一種完全不知道前面發生過什麼事情的方式。也就是說人不斷地在重複以前的錯誤、以前的愚昧。
而在現在的討論裡,往往有一種天崩地裂,好像一切就是從我開始似的,不知道以前曾有過同樣的事情、同樣的問題、同樣的辯論、同樣的討論、在同樣的地方跌倒。
所以你問為什麼看「過去」這麼重要,我事實上覺得,看歷史從來就不是看「過去」,所有的過去都是現在,也是自己的未來。不知過去,現在就是不完整的。
除了借古以鑑今外,你剛特別提到要和那個時代的人致敬、告別。為什麼這個這麼重要?
不是「借古鑑今」,「鑑」不「鑑」是另一件事。文明的進步有一把尺,或說一個刻度,就是這個社會裡的人,對社會裡的「弱勢」,照顧到什麼程度,就是這個社會的文明進步的程度。
以前弱肉強食,慢慢進步到重視身心障礙者、老人、孤兒等要有所照顧。但是弱勢也有別的定義:不見得身體比較弱,或者能力比較弱,而是他的「聲音」比較弱,他的表達能力比較弱。
因此,他讓主流社會了解他的心情、了解他的困境,了解他所走過的歷程的那種能力比較弱。
跟我同時存在的社會裡頭,有這麼多的人,他在我身邊,可是他們是隱形人。在我們的教育系統、媒體、晚餐桌上彼此討論的談話裡,這些人的過去、這些人的生活、這些人所受過的傷、或曾經有過的光榮,是不存在的。
之所以在主流社會的集體記憶裡不存在,是因為他們是最缺表達力的人。沒有能力把自己的記憶──痛苦的、或者是光榮的記憶,被主流社會所納入,這難道不是一種刻骨銘心的弱勢嗎?為什麼我們都會看到殘障的人知道他是弱勢,精神病人知道他是弱勢,少數民族知道他是弱勢。但是這個社會的一整層、一整代的人,他的青春歲月、他為自己人生作抉擇的自由,剛好在那個時代的結構裡被犧牲,以致於這一整代人的生命軌跡、價值,是被主流社會有點像用橡皮擦給擦掉了的感覺。這種剝奪,他為什麼不是「弱勢」呢?
在一個文明社會成熟的過程裡頭,除了看眼睛看得到的弱勢之外,去看到這個歷史情感的弱勢,恐怕也是一個文明的刻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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