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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摘 3
人類的適應力極強。到了午餐時刻,亞瑟屋子周圍的生態已經安頓下來,步上常軌。大家都公認亞瑟的角色就是要躺在泥地裡嘶吼,不時要求要看他的律師、他的母親或一本好書;普索先生公認的角色則是應付亞瑟,不時使出新花招像是「公益至上」演說,或是「社會進步」演說,「他們以前也拆過我的房子你知道嗎」演說,「不要戀舊」演說,以及其他不及備載的勸誘和威嚇等等;而推土機駕駛公認的角色則是坐著喝咖啡,討論工會規章,看看是否有辦法從眼前的狀況中獲利。
地球緩慢地照常軌運行著。
太陽開始把亞瑟身下的泥地曬乾。
他上方再度出現陰影。
「哈囉,亞瑟。」陰影說。
亞瑟在陽光下瞇著眼望去,驚訝地看見福特‧派法特俯瞰著他。
「福特!哈囉,你好嗎?」
「好得很。」福特說。「嗯,你在忙嗎?」
「我在忙嗎?」亞瑟叫道。「我只不過得躺在這些推土機前面,要不然他們就要把我的房子拆了。除此之外……我並不特別忙。怎樣?」
參宿四沒有諷刺的說話方式,因此福特‧派法特除非特別專注,否則常常會不過意來。他說:「那好,我們可以去哪兒聊聊嗎?」
「什麼?」亞瑟‧丹特說。
有幾秒鐘福特似乎無視於他的存在,動也不動地盯著天空,像是打算讓自己被車子輾過的兔子一樣。然後他突然在亞瑟身邊蹲下。
「我們得談談。」他急切地說。
「好啊,」亞瑟說:「談吧。」
「還得喝一杯。」福特說。「我們邊談邊喝一杯,這非常重要。我們現在就去村裡的酒館。」
他再度望向天空,緊張且期待。
「聽著,你搞不懂啊?」亞瑟吼叫。他指著普索。「那傢伙打算拆了我的房子!」
福特困惑地望著他。
「那他可以趁你走開的時候拆啊,不是嗎?」他問。
「但是我不想讓他拆!」
「喔。」
「喂,福特,你到底是怎麼了?」亞瑟說。
「沒事,完全沒事。聽我說──我得告訴你一件你這輩子聽過最重要的事,我現在就得告訴你,而且得在馬和馬伕酒館的吧檯告訴你。」
「為什麼?」
「因為你會需要一杯非常夠力的酒。」
福特瞪著亞瑟,亞瑟驚訝地發現自己的意志開始動搖。他不知道這是因為一種拚酒遊戲的緣故,那是福特以前在獵戶座貝塔星系採礦帶的超空間港口學會的。
這種遊戲跟地球的比腕力有點像,玩法是這樣的:
兩人隔著一張桌子對坐,面前各有一個杯子。
他們中間放著一瓶詹克斯烈酒(這種酒因古老的獵戶座採礦歌而不朽:﹁喔,別再給我那老詹克斯烈酒/別,你別再給我那老詹克斯烈酒/因為我的腦袋會混亂,我的舌頭會說謊,我的眼睛會乾涸,我可能會死翹翹/你別再給我倒那邪惡的老詹克斯烈酒﹂)。
接著兩個人各自專注在酒瓶上,試圖讓瓶子傾倒,把酒倒進對手的杯子裡,而對手就必須喝下去。
然後瓶子再度裝滿酒,遊戲再度開始。反覆進行。
你一旦開始輸,就八成會繼續輸下去,因為詹克斯烈酒的作用之一就是抑制心靈傳動力。
一等到喝掉事先決定的分量,輸家就必須受罰,而處罰通常都屬於猥褻的生理性質。
福特‧派法特通常都故意輸。
福特瞪著亞瑟,後者開始以為自己果然還是想去馬和馬伕酒館。
「那我的房子怎麼辦……?」他哀怨地說。
福特望向普索先生,突然心生惡計。
「他想拆你的房子?」
「對,他想建……」
「因為你躺在他的推土機前面所以他不能拆?」
「對,而且……」
「我相信咱們可以達成某種協議。」福特說。「不好意思!」他叫道。
普索先生(他正在跟推土機駕駛的代表爭論亞瑟‧丹特是否構成心理健康威脅,如果是的話,那他們能獲得多少賠償。)轉過頭。看見亞瑟有了伴使他吃了一驚,稍稍戒備起來。
「是,怎麼了?」他叫道。「丹特先生願意講理了嗎?」
「我們可不可以暫時先假設他不願意?」福特回叫。
「那又如何?」普索先生嘆氣。
「我們是不是也可以假設,」福特說:「他會整天都待在這裡?」
「所以呢?」
「所以你們所有人都會在這裡耗一整天無所事事?」
「很可能,很可能……」
「既然你們已經有這種覺悟,那就不需要他真的一直躺在這裡了吧?」
「什麼?」
「你們不需要,」福特耐心地說:「他躺在這裡。」
普索先生考慮這一點。
「這個嘛,的確似乎不……」他說:「並不真的需要……」
普索很擔心。他覺得似乎有人在胡扯。
福特說:「所以如果你可以肯定他會在這裡,那我就可以和他開溜到酒館去混半小時。聽起來如何?」
普索先生認為聽起來瘋狂至極。
「這聽起來很合理……」他以安撫的語調說,一面懷疑自己是要安撫誰。
「如果待會兒你也想開個小差,」福特說:「我們也可以罩你。」
「感激不盡,」普索先生說,他已經不知道要如何應對了,「非常感謝你,那真是太好了……」他皺起眉頭,然後微笑,然後試圖兩者並行卻失敗,抓住毛皮帽的邊緣,在頭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轉動。他只能假設自己剛剛贏了。
「所以,」福特‧派法特繼續說:「如果你能過來這裡躺下……」
「什麼?」普索先生說。
「啊,對不起,」福特說:「可能是我沒說清楚。總得有人躺在推土機前面吧?要不然推土機就可以推倒丹特先生的房子了,不是嗎?」
「什麼?」普索先生再次說。
「很簡單,」福特說:「我的客戶丹特先生說,除非你過來取代他,否則他不會停止躺在泥地裡。」
「你在說什麼?」亞瑟說,但福特踢他要他閉嘴。
「你要我,」普索先生對自己解釋這新的主意,「過去躺在那裡……」
「對。」
「躺在推土機前面?」
「對。」
「代替丹特先生。」
「對。」
「躺在泥地裡。」
「正如你所說,躺在泥地裡。」
普索先生一發覺其實自己根本徹底輸了,就好像卸下了肩上的重擔:這才像他熟悉的世界。他嘆了一口氣。
「而你則要帶丹特先生去酒館作為回報?」
「一點沒錯,」福特說:「正是如此。」
普索先生緊張地前進幾步,又停了下來。
「你保證?」
「我保證。」福特說。他轉向亞瑟。
「好了,」他對他說:「起來讓這位先生躺下。」
亞瑟站起來,覺得自己好像在作夢。
福特對普索招手,後者哀怨彆扭地坐在泥地裡。他覺得自己這一輩子都是某種夢境,而他有時懷疑這夢到底是誰的,作夢的人是否在享受這夢。泥巴包圍了他的屁股和手臂,滲入他鞋子裡。
福特嚴竣地望著他。
「不可以趁亞瑟先生不在時拆了他的房子,知道嗎?」
「這個念頭,」普索先生怒道:「根本還沒開始考慮是否可能出現在我腦袋裡呢。」他說著躺下去。
他看見推土機駕駛的工會代表走近,便讓頭往後陷入泥中,閉上眼睛。他試著在腦中辨證目前自己並不構成某種心理健康威脅。但他對這點完全不確定──他的腦海中似乎充滿了噪音、馬匹、煙霧和血腥味。每次他覺得難過或是被耍的時候就會這樣,而他從來沒法對自己解釋這是為什麼。在我們完全一無所知的高超次元裡,偉大的成吉思汗發出憤怒的咆哮,但普索先生只微微發抖,囁囁嚅嚅。他開始覺得眼瞼後面湧出了刺痛的小水珠。官僚的爛攤子、躺在泥地裡的憤怒民眾、無法辨識的陌生人無理的羞辱、以及一群身分不明的騎馬戰士在他腦中嘲笑他──真是不得了的一天。
不得了的一天。福特‧派法特知道亞瑟的房子是否被拆根本不值一個屁。
亞瑟仍舊非常憂慮。
「我們能相信他嗎?」他說。
「我個人相信他可以撐到世界末日。」福特說。
「是喔。」亞瑟說。「那是多久?」
「大概十二分鐘以後。」福特說。「來吧,我得喝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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