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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摘 2
當年紀錄片上，鏡頭清楚地撂過一隊隊扶老攜幼的人潮。他們捆著行李家當，推著板車、懷抱嬰兒。憔悴、木然、焦灼。毫無間歇地湧上鄉下田間的土路，延綿數十數百里。或者一路步行推車幾日夜，或者搭上擁擠到不堪負荷的汽車，以便到更大的縣城去轉乘火車。
有些區域的難民在城外共軍炮火隆隆、城內國軍正進行著準備撤退、炸毀破壞設施的爆破聲中驚惶上路。已被共軍占領地區的難民，則需領到路條才得以通過檢查和封鎖，身分有問題領不到路條的，就只有化裝易容或抄野地山區，冒著性命的危險穿越封鎖。
所有通向交通樞紐和海岸的路線都已被逃難的人潮、車輛擠得水泄不通。每一個通往港口的火車站都被這四面八方湧來的難民潮水一樣地淹沒了。
人潮爬上車頂，車門已經給擠得動彈不得，火車開動了，人群仍舊不斷跳竄上窗戶，扒著窗沿不停地往車廂內硬爬硬擠。有些人成功了，有些人則被推甩了下去。列車終於像一條粗脹鼓囊的香腸，緩緩地開動了，吭嘁吭嘁滾冒出來濃白的煙霧，掩蓋了鏡頭。
火車開出了車站，轉往終站大城市的港口，將整批的難民卸下，再回頭載運更多的難民。從內地不斷湧來的人潮會同著大城港口的人潮，整批整批被運送上開往台灣的船隻，直到火車站、港口和整溜沿海地區被共軍的火力一一封鎖。
他們雖然幸運地上了船。但也只有少數人坐得上私人艙。大部分人只有一個僅可容身的位置，沙丁魚罐頭般躺睡在二三等艙甚或甲板上，置身於惡臭的嘔吐排泄物氣味與嬰兒孩子的哭叫聲中。還好航程尚短，不過區區十數日即可到達台灣基隆或高雄。
下得船來，同樣的，也只有部分人住得上旅館，或有親戚朋友可供投靠，或立即能買置房產。部分的人或拿被單搭在路邊商家的騎樓下暫且棲身，或找到了協助的單位，將他們暫且安置在已放暑假國民小學的空教室中，或讓出甚麼機關甚麼倉庫之類的庫房給他們棲身。3、5 個月甚或更久，直到尋到安插的機構單位，從此開始在這個海島上落戶生根。只是誰也沒料到這一走就是一輩子，落戶生根的不僅是自己，還有兒子甚至孫子。
這其中有一艘開往台灣的船隻遇難沉沒了。有人說由於船上攜帶的大批黃金導致船隻不堪負荷而沉沒。也有人說是不幸遇上了颶風。還有另一個說法是：船上大多是有錢人，攜帶的無數金銀財寶引起了海盜的覬覦，洗劫一空燒毀船隻後沉入海底。之後這批海盜帶著搶來的財富，到了南洋或世界各地隱姓埋名開創起了事業，甚至日後成為富商巨賈。
撤退到台灣來的除了國民黨的黨政人員與一般人口之外，還有國民黨的幾十萬軍隊。從紀錄片上看來，在基隆港下船的國民黨軍隊甚至是破破爛爛，潰不成軍。背上揹著破舊的行李，掛著叮鈴鐺啷的水壺臉盆，捲起了褲管，有的手裡還支撐著一根棍子，像是疲憊已極，腳著草鞋，無精打采地自軍艦上緩步而下。
當他們目光接觸到港口邊、前來列隊歡迎的台灣民眾和戰敗的日軍時，驚異地張大了眼睛，像是完全不明白自己有啥值得歡迎似的。彼時的台灣人立刻將這支凱旋來自祖國的國軍隊伍，與雖然戰敗卻仍舊紀律嚴整的日本軍隊很快地做了一個比較，大失所望之餘，一傳十、十傳百訕笑他們為揹著鋪蓋捲的「棉被兵」。
在此同時，共產黨在已占領的廣大解放區內，正如火如荼地進行著革命後土地財富重新分配的土地改革。雖然土改早自 1921 年共黨成立時，便已悄悄在少數偏遠的農村如贛南、閩西等地進行著了。1949 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後，當然更刻不容緩，全面動員占全國人口 80 % 的農民階級，開始了浩浩蕩蕩的翻身運動。號召青年下鄉組織土改隊伍，教育激發貧農的階級意識，全面展開對地主土豪劣紳的清算。
紀錄片裡的農村鬥爭大會上，穿著襤褸的貧農或農婦慷慨激昂地大聲數落著，一邊用手指戳到跪在地上五花大綁地主的腦門上，控訴著他們種種罪大惡極的剝削與罪狀。然後吭啷地主被砍下頭來，或者一槍斃命。如此鬥爭中被殺的人口或在百萬以上之譜。徹底把一個舊式封建、財富嚴重不均的社會連根拔起，整個的傾覆和扭轉了。
這就是我即將飛往的目的地——中國大陸 1949 年的部分概況吧。
1949 夏天即將從南京中央大學畢業的大舅，自年初以來即向家人表示不肯同去台灣的意願，根據母親的說法是因為思想上從本來的右派倒向至左派。到了 1949 的四、五月份，已是撤退逃亡的最後關鍵時刻。全國陷在一片激戰、撤退、解放、逃難的大混亂中。外祖父全家決定不再觀望，毅然盡快上船。
此時突然接獲南京中大拍來的電報，校方不幸於四月下旬發現大舅在城牆上吊自殺。在此之前因參加四‧一大遊行曾被當局逮捕，後釋回。自殺原因或與此有關？
便是在接獲電報不幾日後，一個大舅中大同學亦是同鄉、名叫莊坤的人，經幾晝夜的長途跋涉，由已陷落的南京來到母親青島的家中，告知城牆上的自殺者並非大舅。據他描述：彼時共軍正待大舉渡過長江，國民黨軍隊在江邊重兵嚴陣以待，準備作一場國府命運最後關頭的拚搏廝殺。整個南京城的紊亂與肅殺之氣可想而知。便在共軍大舉過江、南京解放之後，發現大舅確實在玄武湖中溺斃，屍體已由莊坤妥為安葬。
一個人當然不可能會死兩次。由於莊坤是舊識，又親自捎來消息，言詞可靠，描述歷歷，全家在哀痛中接受大舅確已亡故的事實。莊坤到訪已是五月上旬，彼時共軍業已渡過長江，大舅所在的南京城也在 4 月 23 日遭到共軍的解放，並繼續猛攻上海以及華南等地。兵荒馬亂交通阻隔的程度，就算想要深入探究大舅的死因或報警查明究竟，恐怕也絕無可能了。
在漫天戰火，炮聲隆隆中，共軍的炮火正激烈地由濟南、濰縣等內地向沿海的青島逼進。噩耗傳來，母親家人在驚魂未甫的悲慟中倉皇地上了船。十數日後國民黨軍偕同美軍撤退，青島失守，從此再也沒有查明大舅下落的機會。
用畢機上的晚餐（其分量卻如同點心）之後，我開始展讀這封由母親重新抄過、50 年前大舅寫給她的信函。 德榕吾妹：2 月 27 日之信收悉。諸事繁瑣，未能即刻覆信，請諒。
一切均安，勿掛。此學年停課甚多，不知可否順利畢業，端賴校方決定。
一俟有這方面消息即稟告雙親。
此一年來學校政治事件不斷，時有特務組織圍捕同學。各大學相互聯合舉行過多起遊行及抗議活動。我亦曾參與一、二次。不過有關於此，不必予雙親知道，父雖一再告誡不許參與政治活動。然國家興亡，匹夫有責，遑論知識青年？中國長期積弱，貧富不均，窮困貧農饑饉而死不知若干。亟需一清廉政府全盤徹底之改革。福利，食物、財富、機會既為全民所有，當應平均分配。今年一月以來，又發生學生遭大逮捕。昨南京共十一所院校所組成大遊行，包括職工約一萬餘人。後遭「軍官收容總隊」的暴徒在總統府前向我們圍毆，演成可恥的暴力事件。有一司機被當場活活打死。親眼目睹如此慘絕人寰之暴力行徑。此時此刻已無法繼續坐視容忍。…… 即使半個世紀之後，仍能感受到當時政治學運風暴的氛圍。看來大舅確曾捲入那個險惡的暴風圈裡。不難想像得出他是那類典型五四運動影響下的知識分子，大概脫不了滿腹馬列主義、充滿改革的理想吧。……我意既定，絕無可能共赴台灣。雖就此曾多次向雙親稟明，但數日前接父親家書，仍不盡諒解，言語頗為惱火。拂逆親意至屬不孝。惟仍希望你找機會為我開釋。
母親身體欠佳，毋使她為我做不必要之擔憂。
父母赴台一路有濟堂與你代為照拂。我放心矣。
人各有志。忝為人子，未能承歡膝下盡孝，至感慚愧。
祝
大安
長兄德桐手書
民國 38 年 4 月 2 日 子夜
濟堂就是我爸爸。死去多年父親的名字突然乍現，忍不住將那行看了又看。
大舅能給母親寫這樣表明心跡的長信，可見他們兄妹不僅感情好，性情上也很投契。即使一向知道他們手足情深，但如今讀到手書，感受確鑿的程度又不一樣。
看來在那個正值內戰、黨與黨傾軋激烈的時代，基於政治之類的因素，死個把個人根本不算回事。我開始比較能夠了解大舅死訊傳聞的時代背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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