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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摘 4
我忽然狂熱地想念起真來。
大半年的共同生活之後,似乎已不再合適單獨旅行。像是若有所失。心臟突然一陣急遽跳動,虛懸,近乎哆嗦。難道是對這趟旅程的情怯?
真說:每對異性戀要好的情況都差不多。但每對同性戀的情況卻各有差異。
那我們呢?
她笑了:跟我以前所有的都大不一樣!
她從後面把我抱住,臉埋進我的長髮。她常喜歡這樣做。柔軟,她說。聲音像被頭髮塞住了似的……好香。
輕輕咬囓、舔舐身體各個敏感的部位。
肉體的狎暱、亦或情感上的親密?那個比重大些?
我們之間到底是甚麼?為甚麼會有這種需要——在同性之間?
嬰兒吸吮母親的乳房,甚麼樣的滿足都有了。長大了,不能再像嬰兒,便發展了性。
強烈嗎?也不完全。倒像某種週而復始磁性的吸力,相吸久了,疲憊了,鬆弛開來,一定的時間之後又緊緊附著一起。
比強烈還要膠黏,比異性的更要純粹(因為少了生殖)。
另類的狎邪、魅惑。或許這正是我要的?一個談話節目裡提到,小時候受虐長大後往往以性做為補償。一個終身犯忽而破牢而出,重獲自由,你想他會怎樣?
還是突然頓悟:女人需要的不過是傾聽、陪伴和安慰。這方面男人永遠都比女人做得糟。
經歷一下你從來沒有過的。真從齒縫裡呢唔。身體成為樂器,來回試探各個音鍵反應的敏銳和強弱。
在一回回等加的強度和刺激之下,我逐漸食髓知味了。
……
唔,時間無多,我繼續將注意力轉回到「那個棗紅小本子」上。
接下來是一些瑣瑣碎碎的流水帳和短函、藥方之類。
民國 37 年正月十五,五姑媽媽(媽唸上聲。就是五姑祖母,母親的祖父排行第五的妹妹)帶著三表姑與四表姑回門來看燈。次日同上祥泰莊做旗袍。順便到尚仁行給母親抓藥。
他們當時過的是怎麼樣的一種生活?
有幾張母親年輕時代、以蘇州路房子為背景的照片。燙著前有瀏海的鬈髮,絲緞旗袍,或小腰墊肩的洋裝。房子是二層洋樓,前有一座舒展的陽台。由那兒可以眺望不遠的青島海灣。母親說。
富裕的,悠閒的,時髦的——只是表面維持的一個假象。其時大家庭已經潰散,封建舊勢力與舊財富,舊道德,舊習俗都在逐步分崩離析的瓦解。更不只如此,整個中國都在震盪和翻覆的邊緣。
37 年夏末,濰縣失守。濟堂兄嫂攜姪兒姪女赴青島暫住。
戰火已快燒到眉睫。
37 年歲末,延請日本醫生為母治療,頗見效。
但她還是沒能逃過大舅噩耗的劫數,甫到台灣不久即病逝。
38 年正月,元宵前後,德桐開學回南京。
3月底發電報與德桐,促及早返家,同赴台。
大舅4 月 2 日的信中未曾提到,顯然沒有接到這封電報。
可見家人直到最後都未放棄對大舅赴台的遊說和催促。
以下就全是 1949 年六月以後到台灣的事了。記著父親出差、就職、轉職等事。且還夾著幾封父親的來信。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毛筆字。紙雖已黃,墨色依舊如新。多少年不見他的字跡,乍然再現,依舊親愛。
簿子裡一共有六張黑白照片。有的小時候曾經看過。
我再仔細端詳這張大舅一吋的學生照。
高額頭,眉眼與母親有些神似,都是清秀中帶著微微上揚的英氣。鼻子挺直。微笑著,臉稍側。眼睛似看著遙不可及的遠方,像是有種朦朧的企盼。
當然,才 21 歲,會沒有夢想?
沒法想像 50 年後他的模樣。
一張 2 × 3 吋的母親娘家全家福,這張照片簡直就沒法看,前後大人孩子一共站了滿滿擠擠的兩長排,總共十幾二十個。每個人的臉小得必須拿放大鏡才看得清。我放棄了。
有兩張父母的合照,一張是婚前,一張婚後。從小到大看過無數次的。
另外一張,大舅和其他兩個男同學,想必是他中大或中學裡的同學或要好朋友。由於那個時代拍照可不像現在這麼方便,誰跟誰只要站在一起超過兩秒鐘,就有出現某張合照的可能。那個時代要照張像必須鄭重其事上照相館去拍,因此也只有談得上交情的才會相偕去合照。
這張照片勾起我極大的興趣。
想到那個來報告大舅死訊的同學莊坤,極有可能在這張照片上。能在戰事緊迫中還到外祖父家報訊,絕不會是泛泛之交吧。既是同鄉同學,又親手處理大舅的「後事」,交情一定匪淺,必然有不少共事合作和切磋的經驗。最起碼,大舅在南京中大的情況他一定知道得不少。
三個青年,包括大舅都顯得較老氣,不像二十出頭,倒像二十大多。或許是表情的矜持、保守和凝重,也或許是服裝,一式長袍。左邊的戴胡適型圓框眼鏡,容長臉兒,樣子相當斯文拘謹。中間的青年表情顯得很僵,頭微仰,兩頰削瘦,仔細看,才有那麼絲睥睨群雄的神態。大舅嘴角上揚,不想笑卻硬咧著嘴做微笑狀,略為靦腆。
這幾個人裡頭,哪個才是莊坤呢?
後悔出門前沒來得及翻閱這本筆記。母親應當知道莊坤的模樣。
來了。大舅和一個女的,他的手還輕輕擱在她的肩頭。
戴茗?我猜是的。
大舅與戴茗的交往,是家裡早曉得的。但是莊坤卻在噩耗之外又帶來一條更令人意外的消息,聲稱戴茗同時也被另一名同學追求,就在誰也不肯退讓的情況下,三人這樣僵持著已有一段相當的時日。
我猜當時大舅不想與家人共赴台灣的原因,可能還有一條,那就是戴茗。
相片中她穿著看起來像是陰丹士林那樣一件棉布的、再普通不過的旗袍。倒是肩頭的白繡花毛衣(或是極淺淡的一個顏色),看起來頗為細緻講究。毛衣沒穿,是披著的,繫著第一個釦子。看來他們已經相當要好,那時代拍照,男的膽敢將手擱在女的肩頭的,即便他們多麼新派,恐怕關係至少也要是未婚夫妻吧。
這張大舅是笑著的,笑得有些志得意滿,也有些靦腆,還帶著一股無言的溫存。看來他愛得不淺。她哩?也微微笑著,表情有點莫測高深。但頭臉身子都傾靠向他。這樣的身體語言表示甚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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