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惑與誘惑(AK0046)

類別： 文學‧小說‧散文>推理科幻
叢書系列：新人間叢書
作者：裴在美
出版社：時報文化
出版日期：2000年10月23日
定價：220 元
售價：174 元(約79折)
開本：25開／平裝／224頁
ISBN：9571332453

【書摘 1｜書摘 2｜書摘 3｜書摘 4】

▼  書摘 3

根據榮生表哥所言「解放前便入了黨」，因此寫這封家書時，大舅很可能正要或已經加入共產黨（雖然此時南京尚未解放，但據記載地下的共黨組織與黨員已甚為活躍）。

母親說他是從本來的右傾而後左傾，那麼傳來他橫死的消息，可與政治問題有關？

寫這封信的日期是 4 月 2 日，他信上也提到昨（4 月 1 日）參加 11 所院校組成的大遊行。母親口述校方拍來電報亦表示大舅曾參加四‧一遊行遭逮捕，後釋回。這點倒是確切吻合的。

只是這兒有個關鍵——4 月 2 日能寫長達 600 多字條理清晰的家書，必然是還末被抓之前。遊行當場未抓人，事後再要逮捕，必然是需要有人提供情報。後再傳大舅溺斃的消息，這或許表示他被陰謀籠罩已有一段相當的時日？

在得到大舅依然生還的消息後，我曾大膽地假設過，當年的死訊或者是大舅有意造假，為的是促使父母放棄與他同行的決心，以便早日上船赴台。這個假設，倒是頗與這封信上表明的父子意見相左，與大舅留守大陸的決心吻合。

可是不合乎邏輯——他既已一再向家人表明不同赴台的決心，人又在遙遙千里之外，何須假造死訊為不肯赴台找尋藉口？何況大舅事親至孝（唯獨赴台一項），怎可能故意傳來死訊，令雙親痛心？

隨即在這條上頭打個 ×：沒這可能，不必考慮。

我猜自己是睡著了。

我在家裡，坐在餐桌前，吃著我們自己草草對付出來、但十分可口的晚飯。沙拉啊，三文魚啊，雞片青花椰菜。電視上正火辣地播著全國當紅的性醜聞，轉了幾台，全部如出一轍。

你上次說抓到兩人在幹好事叫甚麼？

中文叫「抓姦」。

抓——姦——真大笑，吃力地發出這兩個字音。

不知睡了多久。醒來時，真大笑的聲音好像還在繼續。

真是我的同房。愛人？或許還不能這麼說。我們只是同房而已。更確切的說是住同一棟房子，而不是同住一個房間。各有各的臥浴，合用客廳廚房。

以前我沒交往過（更正確是從不曾接觸過）像真這樣的女性，以及她們那種愛情生活和方式。在觀念上也許我仍過於保守，雖然實際上我想自己已經開始適應了，套句真的話：且還適應得很不錯。

我們的關係一直以來都在愛人和朋友之間擺盪，原地踏步，沒甚麼太大的進展。怎麼說呢？這很難講得清楚，也很微妙，可以說滿複雜的，但其實也很單純。就是比朋友更近些，比夫妻麼——因為從沒結過婚，所以無從比較起。說是愛人吧，又缺乏某種死心塌地的熱情（起碼我這方面是如此）。她倒是希望我們能更進一步，不知道，或許我還沒拿定主意，只有走著瞧了。

真不懂中文，其實這樣也好，對我而言，輕鬆很多。很多方面，不光只是精神上或文化上的，具體也說不太上來，反正就是同外國人在一起的那種感覺就是了，沒甚麼負擔。久而久之由於她的不了解或根本的不察覺，種種奇奇怪怪的挫折感負荷感和自卑感，也似乎逐漸消失於無形，至於近年衝擊台灣甚烈、那類無聊的族群意識形態與標籤等等，就更沒有了。

我們坐在電影院裡看侯孝賢的《童年往事》、《戀戀風塵》，她完全沒法進入狀況。唯獨對蔡明亮的作品和黃春明小說改編的電影《兒子的大玩偶》那一系列、充滿人文同情的諷刺悲喜劇，還能夠理解。由此可見我們之間那道鄉愁的鴻溝了。

她無法了解我的背景和成長。其實，這正是重點。越不了解越好。這成為一種甚為安全的保護膜，不具侵略性，沒有殺傷力。即便是說，也就是略微陳述事實，無傷大雅的。

我的父母在 1949 那年做了一個生死攸關的重大決定：買了船票，帶上幾隻倉皇中收拾的箱子，由青島坐船來到被日本殖民了半世紀之久的南方島嶼——台灣。同年九月份我的長兄出世，因此命名為台生。18 年後台灣大專聯考的放榜名單上叫做「台生」的人數起碼在百分之二、三左右，加上相對幾倍落榜的人數，可以想見光那年從大陸來台便有多少名男性新生兒的誕生，更不要提女嬰以及後來整個 50 年代出生的戰後嬰兒潮了。以至於我對 1949 十年之後自己的出世，竟然有著莫名其妙趕搭上這趟嬰兒潮列車的惶恐、無奈和僥倖。

我出世的時候雖然還沒能完全脫離時代的悲劇陰影，但起碼已比我的兄長晚了有個十年之久，我童年的台灣社會與家庭氛圍，業已大致脫離愁苦慘澹的顛沛流離，即使一黨專政的統治和特務與文字獄仍在繼續，但大致上對一般不惹是生非的小老百姓而言，已經算是過上一種雖然噤口噤聲且頗為拮据，但堪稱恬淡、穩當、溫飽，甚至可謂幸福的生活了。

5、60 年代整片尚未開化的農業風景：竹林稻田山巒與溪流，沒有刻意整飾，簡陋落後但一派自然純樸。菜場豐美的蔬果魚肉，夕陽下的裊裊炊煙。每月軍公教米麵油鹽的豐厚配給。當然別忘了，還有美援物資。

都市裡貫穿著無數夏日可供孩子們戲水的大小河流溪溝。然而無論在小康住宅區或市中心或這裡那裡，總不時出現腫瘤瘡疤一般集的違建，低矮骯髒，充斥著陰溝和公廁的臭味，穿梭著各式人等，孩童熙攘。即使如此，生活竟然也都敷衍著過來了。

一年幾度的豪雨、颱風。整夜風雨呼號，斷水斷電，或掀走屋頂，水淹住宅。如同樂章裡驟然狂亂的變調。

夏日灼灼燃燒的烈日，蚊蠅，垃圾。到處飄揚青天白日滿地紅的鮮明旗幟。

奇怪哪裡來這樣多的教官、軍人、警察、憲兵，幾里便是一座軍營，嚴密封鎖的海防——去海灘寫生絕對不可忘帶身分證，以備隨時而來匪諜嫌疑的盤查。完善的政戰系統藉著教官的安插，也名正言順進入到學校裡來。

日式仿軍事紀律化的學校，日式醜陋無比的學生髮型，淘汰式的考試制度，惡補，管束，壓力和壓抑。包括大大地模糊是非和剝奪尊嚴與尊重。

懷疑他們基本上辦的不過是間大型看守所，旗下轄管各式中小型監獄，只不過名稱有別：甚麼某某中學，某某機關，某某政府，某某國家。

當然，也有些臨時地下桃花源，多數集中西門町。瀰漫的煙霧與震動的搖滾帶來一些舶來式的、廉價的、粗糙的、不知第幾手的開放自由和顛覆頹廢。

以上是 6、70 年代。現在？現在當然好多，但即便是好，也有好的壞處。

別不知滿足了。我們赤裸的躺在床上，談的竟然是這些奇奇怪怪、絲毫不切實際生活（或性生活）的問題。

別不知滿足了。真說：你們這輩人其出生本身有很大部分是僥倖，想想上輩所經歷的戰亂離散和逃難，還有， 1949 之後若留守大陸可能遭致的命運吧。

連她也知道了。怎會不知道？她父母不也是那個節骨眼上出來的。少有幾個中國人的命運能不受 1949 影響的左右。

大陸哩？

父母的家鄉。沒任何現實的基礎——兩岸敵對、不相往來長達 40 年之久，所以再怎麼著，也只能是一份朦朧的關注或嚮往。台灣開放大陸探親觀光之後，生活重心又已移至美國。上學、打工、應付生活尚且來不及，根本不可能有閒時閒錢去做任何休閒性的長途旅遊。而且越來越來，隨著兩岸政局時有的緊繃，台灣民粹情結的高漲，這份縹緲薄弱鄉愁式的情結，也逐漸變成負擔甚至頭一號的禁忌了。

從此以往，便一直台灣、美國兩地之間來來去去，不是寓工作於省親，便是寓省親於工作。像所有具備美國移民身分但實際上是兩下裡都生活著、卻也兩下裡都無法長時間駐足扎根的人一樣，看起來好像左右逢源，說穿了卻是一種不著邊際的漂浮。

每一代都有每一代的尷尬、僥倖和無奈。我的，大概就是這樣了。

機艙前方的螢幕圖上顯示，我們座機圖案的標示已經非常接近目的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