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類別: 文學小說
叢書系列:新人間叢書
作者:龍應台
出版社:時報出版
出版日期:2020年07月17日
定價:480 元
售價:379 元(約79折)
開本:25開/平裝/424頁
ISB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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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  〈土石崩塌〉

    以為只是來買一包新鮮的山豬肉,一手交錢,一手取貨,拿到就馬上回家,但是車子停妥,跟著少年徒步走進部落,入眼的,卻是一爐熊熊明火,火上一個鋁製大盆,盆裡一鍋冒著騰騰熱氣的水。幾個人蹲在地上,圍著爐灶,正在七手八腳往灶裡添柴。

    一個人轉過身來,是颱風。
    他丟下柴,匆匆走過來,拖出一張塑膠椅,熱情招呼,「請坐,請坐……」
    所以不是一手交錢,一手取貨。水都還沒煮開,現在是晚上九點半。
    然後就看見他了。
    月光把矮矮的木屋影子投射在地面,黑影中,躺著一隻似乎睡著的小黑狗。
    我走進黑影,蹲下來。

    這是一隻年幼的小山豬,仍舊睜著大大的、睫毛長長的眼睛。頭上流下的一灘血,已經糅進他黑色的毛,一片暗紅,硬了。

    輕輕撫摸他。
    小山豬,你媽一定在大武山漫山遍野找你呢。
    帶路的獵人少年也走了過來,在我身旁蹲下。
    他也伸出手,撫摸小山豬。
    好一陣子,爐火那邊快樂喧譁,小獵人和我,就默默蹲在那山豬旁。

    他說他叫「村怒可」,在本鄉的中學讀高三。「Cunnuq,」他解釋,「就是『土石崩塌』的意思,出生的時候部落碰到土石流。」

    族人開心地歡迎我。
    颱風介紹他的叔叔,說,「打獵都是叔叔教我的。」
    我問叔叔獵人,「你有槍?」
    他興高采烈地奔進屋裡去把槍拿了出來。
    「我們是傳統打獵的,可以有獵槍執照。」叔叔一邊說,一邊拿一塊布擦槍。
    掏出手機拍照, 土石崩塌說,「這是iPhone嗎? 可不可以看看?我們部落裡沒有iPhone……」
    看看那鍋水,還只是在冒熱汽,離滾沸遠得很。
    「大概要等多久?」我問。
    「很快很快啦,」幾個人七嘴八舌搶著回答,「大概再一兩個鐘頭就好了。」
    颱風抓著一瓶保力達B,在我旁邊一塊木頭上坐下來。
    「你在工地做什麼工?」
    他用袖子擦擦嘴角,說,「粗工啦。」
    「什麼樣的粗工?」

    「就是……」他在思考怎麼說明,「就是,沒有技術的,比如說,綁鋼筋的,綁完以後,泥工要進場,可是地上很髒亂啊,我們就去把地掃乾淨──」

    「清潔工?」我問。

    他笑了,搖頭,「也不是。正式的清潔工跟監火人員都還要有特別關係才給你做。我們都是臨時工,什麼都做。工資一天一天給的,沒有工就沒有錢。基本上就是,別人不做的都我們做啦。」

    「監火,」我說,「監火人員是幹什麼的? 需要技術嗎?」

    他又笑了,這回我注意到他有一排很白的牙齒。皮膚曬得很黑,白牙顯得特別白。「監火不需要技術,比如有人在上面焊接,監火的要看火星會不會掉下來燒到下面的塑膠袋之類的。」

    「這工作比較輕鬆吧,為什麼輪不到你呢?」
    「這種好康的,都是被工地主任的朋友啊、阿姨啊、阿婆啊之類的拿走了……」
    突然想起我的包裡有一盒瑞士薄荷巧克力,拿出兩片,遞給颱風,他很驚喜地接過去。
    「颱風,」我說,「你看過工地出意外嗎?」

    他把巧克力放進嘴裡,說,「當然有啊。上個月就有一個北邊部落的,被一根鋼條刺到,鋼條穿過胸部,當場就死了。十九歲。公司賠了九十萬。」

    「九十萬?」我大吃一驚,「一條人命才九十萬理賠,怎麼可能? 那違法呀──」

    他看著不遠處跳躍的爐火,無所謂地,說,「是違法,可是僱主違法被抓到,也就罰三十萬,跟九十萬加起來也不過一百二十萬,違法划得來啦。有的連一毛錢都不給呢。」

    我不相信。
    他說,「很多小白公司,就可以一毛錢不給。」
    「小白?」

    「就是找一個沒有犯罪、沒有欠款紀錄的人,比如流浪漢啦,來做公司負責人,簡單說就是人頭公司啦。工人死了,他就跑路了,抓也抓不到。就是抓到,小白本來就一窮二白,讓你關個一兩年,監獄還包吃包住哩,也沒有什麼不好。」

    「我叔叔就認識一個跑路的小白,」土石崩塌說。
    「你高三了,」我轉過去,「畢業想做什麼?」
    他低頭看著地面,安靜地說,「去蓋房子的工地打工,或者,就簽下去。」
    「簽下去? 簽什麼下去?」

    他抬起頭來,真是一張俊秀青春的臉,眼睛裡好多表情,很世故,看多了人間坎坷的世故,又有一種天真,深山甘泉似的天真。

    颱風幫他回答,「就是簽當兵的約啦。」
    土石崩塌點頭,「我們部落的年輕人都簽啊……」

    十點半,一陣歡呼,水沸騰了。颱風衝過去,和叔叔兩個人,一個抓頭,一個抓腳,把小山豬的身體放進沸水。身體放得進去,頭和腳卻在鍋子外面;頭和身體浸入鍋裡,腳卻翹在鍋外,所以燙了身體之後,又折騰著把頭浸入滾水,然後是腳,然後是尾巴。然後又是頭。然而僅僅是頭,就要搞半天,因為頭上有眼睛、耳朵,各種窟窿,而脖子有很多皺褶,燙一次不夠,於是再提起來,翻過來燙左邊,再翻過去,燙右邊,好幾個來來回回。從頭燙到尾巴,又花了一個多小時。

    豬毛很不容易處理。即便身體都刮乾淨了,耳朵、腦後、腿間,仍舊藏著黑毛。於是噴槍拿出來了,一股藍色的火焰對著豬腿凹凸處射去,頓時傳出燒炙的焦味。

    這個味道我熟悉。夜裡插上電源的捕蚊燈,飛蛾撲上來,就是一陣肉體的燒焦味。

    徹底清除乾淨以後,黑毛豬變成白白肉肉的豬體了,接下來就是把豬體放在地上一塊大木板上,眾人圍著,開腸破肚。

    颱風和叔叔們圍著小山豬光溜溜的身體,有的拿刀解剖,刀尖刺入,從胸膛往下切開整個腹部;有的持鋏去毛,有的刨內腹取臟,有的用手收拾那血肉模糊的碎屑,丟在一旁水桶裡。

    土石崩塌走近我,小聲說,「你不想看,對不對?」
    確實無法直視;我伸長手臂把手機拿得遠遠的,錄影小豬的大操刀,眼睛卻看著別的地方。
    他帶著我走到較遠的角落一張椅子坐下。
    他四下張望了一會兒,說,「恐怕要在部落裡待到半夜,那──我唱歌好不好?」
    「好。」
    他高興地說,「我去拿吉他。」
    很快從房裡抱了一把吉他出來,在我身旁坐下,說,「我會一首情歌,唱給你聽。」
    少年獵人抱著吉他,有點害羞地,用極其樸素的聲音,輕輕唱起。

    火在嘶嘶燃燒,水在噗噗冒汽;光著屁股的一個小孩騎著一輛輪胎癟掉的三輪車不斷繞圈圈,繞一圈又一圈,年輕豐滿的媽媽手裡抓著一個飯碗滿場追趕,時不時偷襲似地搶一口飯塞進孩子嘴裡。

    昨天還在大武山深不見底樹林裡奔跑的小山豬,已成白花花的肉塊。這時,隔壁突然傳來混聲唱詩篇的歌聲,部落裡的家庭禮拜開始了……

    「你唱的那首歌說些什麼?」我問土石崩塌。
    手指撫著弦,他靦腆地看我一眼,低低地翻譯歌詞:
    
    我的心飄到遠方,
    那個地方,所有的人,
    都有翅膀,
    我的愛,就是給你,
    飛得高的翅膀、聽得見夢的耳朵、
    看得見彩虹的眼瞳,
    這無比遼闊的世界,
    就從大武山出發……

    他終於擺脫矜持,放聲唱起來。爐火的光閃爍,他年輕的臉龐一會兒亮,一會兒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