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天化日(AA0061)──鄉村的故事
Under the Red Flag

類別： 文學小說
叢書系列：大師名作坊
作者：哈金
       Ha Jin
譯者：王瑞芸
出版社：時報文化
出版日期：2001年01月15日
定價：200 元
售價：158 元(約79折)
開本：25開／平裝／240頁
ISBN：9571332984

【自序｜書摘 1｜書摘 2｜書摘 3｜書摘 4｜書摘 5｜ 書摘 6】

▼  書摘 5

主權

馬莊的廖明在自家院子裡正喝著高粱酒，狗吠起來，門開了。廖明抬了抬他厚厚的眼皮，看清來人，喝住了狗，「老凌，什麼風把你給吹來了？」他大聲說。

凌勝直喘粗氣，廖明又問，「什麼事？」

「老廖，真是不妙，」凌勝說著走近了些，汗珠順著他的額頭和臉頰往下淌，他用沾了泥的手擦了擦，把臉上抹得一條條的，活像個唱京劇的花臉。「老廖，我是來求你幫忙的。」

「我能幫什麼忙？」廖明問，歪了歪他灰頭髮的腦袋。「你先坐下，來一杯？」

「不了，謝謝，」凌勝說，站在廖明面前，兩手放在他窄窄的胯上。「白獸醫說今天是我那母豬配種的好日子，可是馬丁──柳莊那個狗娘養的──沒帶了他的種豬過來。他答應我三點到，操他奶奶的，我把母豬洗淨了，把各處都收拾了，等了他這麼半天。這都已經過四點了，我那豬不能再等，這……」

「怎麼著？」廖明說，劃了根火柴點上一鍋煙。

「所以我想請你幫忙。」

「不成。」廖明甩滅了火柴，噴出兩根煙柱。「我那種豬明天早上跟莫伯韶家的母豬訂下了好日子。假如牠今天在你家豬身上掏空了，明天牠就剩不下什麼給莫家的豬了。不行，不能這麼幹。我不能蒙自己村上的鄉親。連兔子都知道不吃自個兒的窩邊草呢。」

「我求你了，老廖！來吧，看在我們多年鄉親的份上，看在我們上輩子老人是朋友份上。」

「是為了這些個，嗯？那你為什麼不先上我這兒來？」廖明的臉漲紅了。

「饒了我這一回，行不行？下次我一準先上你這兒來。」凌勝頓一頓，又說，「圖個公平，我會多付你錢的。我給你十五塊，行不？你瞧，多五塊呢。你能多買兩瓶高粱酒。」

「省下你那五塊錢給你的老娘去！」廖明說著，朝他屁股下的石凳上使勁地磕了磕他的煙袋鍋。「你們這些黑心的傢伙就知道錢，為了幾塊錢能賣了你爹的棺材板。你們聽說外國的白克朗豬能長得比咱們的黑家豬大，你們都帶了母豬去馬丁那兒讓他的外國豬操。人人都知道克朗豬的肉味道不鮮，你們他媽的才不管呢。你們只想著叫豬在收購站的磅上壓秤。你的良心到哪兒去了，夥計？你不該像這樣騙買主，騙國家！」廖明的嘴邊起了一圈白沫。

「行，我錯了，老廖，快來吧，我們現在沒功夫講這些。我那豬在家等著你呢。請去一趟把活兒幹了。」

「等著我？你怎麼知道我會去？」

「我知道你會的，因為你明白事兒，你待鄰里鄉親好。你不幫我，誰幫呢？」

廖明的火氣似乎消了些。他舉起杯子喝乾了杯中的酒，可卻把煙鍋伸到煙袋裡打算再裝一鍋煙。

「別拖了，廖哥，我求你了。」

「你先去，我隨後就來。」廖明不當事地說，收起煙袋，纏在煙桿上，插進他後腰眼的腰帶裡。

「你可應了我啦，老廖，我這就跑回去等著你，行嗎？」

「你就撒開你的狗腿跑吧，我過兩分鐘就來。」

凌勝從大門口一消失，廖明就往屋簷下的豬圈走去，他給種豬舀了兩瓢煮黃豆，在每次交配前他都給牠一些有營養的飼料吃。不管怎麼說，牠這是給他幹活兒呢。最近幾年牠給他生的財抵得上兩個壯勞力的工分。這交配的買賣一直幹得不錯，直到有了馬丁的外國種豬，才來了競爭者。不過到目前為止廖明還是有不少主顧，馬莊大部分人家還是向著他的。

「好小子，今天你又有福氣了，」他對吃得呱嘰出聲的種豬說，「你的嘴和你的雞巴都有福。我每星期都讓你進洞房，你感不感恩？你當然得感恩啦，你真是頭有鴻運的豬，子孫滿天下。你得給我好好幹，是吧？」他在種豬的頸子上輕輕地拍了兩下，牠識趣地哼著。

他拿出根麻繩繫在豬的脖子上，把豬圈的門提上去，豬走了出來。看著牠重達三百斤的長大的身體，廖明忍不住又說開了，「你真給我上臉哪，小子。你不光給我掙來錢，還給我掙來在這村裡做人的體面。憑你的那桿槍，你攻下了這麼多的村子。沒人能像你幹得這麼棒。這會兒，咱該走了吧？」

「你在那兒跟誰說話呢？老頭子？」他妻子從房裡叫他。

「跟咱們豬說話呢，老婆。我們得幹活兒去了。晚飯炒上十來個雞蛋。咱今兒要多掙錢了。我過個把小時就回來。」

「行啊，早點來家，我們等著你。」廚房裡風箱的嘰嘎聲又響了起來，肥肉在鍋裡煎得啪啪出聲。

廖明動身往凌勝家去，種豬在路上一溜小跑，路面上的乾泥巴被牛車壓出了好幾道車轍。雖然紅紅的太陽已經往深黛色的大王山斜去，但空氣還是很熱。小草這裡那裡鑽出土來，幾天前下了種的玉米地像巨大的灰色肋骨朝綠色的天邊延伸。所有的東西都懶洋洋的，甚至連空氣都讓人發懶。西邊有一群羊從山坡上慢慢走下來，像停在樹叢上的白雲一般。一些細碎的聲音，孩子們的聲音，從遠處嗡嗡地傳過來。一隻驢子一聲聲的叫喚，撕裂了空氣。

凌勝家在馬莊的盡北頭，走過去大約十分鐘。一到那兒，廖明就領他的種豬直往院子裡走，他回身關上院門。他想快點兒完事，拿了錢，回去吃他的晚飯。晚飯會有炒雞蛋，煎餅，豆腐，生蔥，燉刀魚，那是他今天早晨在歇馬亭賣了小豬後買回來的，他最喜歡吃這種魚，從來都吃不夠。

他大吃一驚，凌勝的院子中央站著那隻巨大的白克朗豬，在牠後面，一隻年輕的母豬仰面躺在一片磨盤上。他一眼就認出了種豬的主人，馬丁，馬丁正和凌勝在說話。凌家十幾歲的兒子二驢在豬圈裡起糞。見了廖明和他的黑豬，他停下手裡的活，朝馬丁和他爸那兒撅了撅嘴，做著鬼臉。

廖明怒火填胸。我被耍了，他想。凌勝，你這吃屎的家伙，你已經讓馬丁在我前面到了。

他想直接走到凌勝面前，痛罵他一頓，讓他的祖宗八代在墳裡聽了都不得安睡。但他遲疑了，因為在他的右前方那隻白種豬看上去那麼大，比他的黑種豬還大。牠菱形的眼睛對著廖明和他身後的黑種豬眨動著，閃出凶光。

凌勝意識到自己造成的尷尬局面，停下話頭，轉過身來走向廖明想叫他鎮靜下來。他一步還未跨出去，就聽廖明叫了一聲摔倒在地。一道黑影越過他的身體朝白豬衝過去。凌勝和馬丁本能地往旁邊一跳，雞和鴨往四處飛竄，一隻公雞上了牆，然後飛到了鄰家的院子裡。二驢把鍬往糞堆上一插，一撐跳出豬圈，興奮地喊道：「好樣的，幹掉這個外國王八蛋，把牠趕回去！」

豬嚎叫著，比那些送到屠宰場，被尖刀捅進喉嚨裡的豬叫得還響，聲震四鄰甚至全村。

廖明站起身來，兩隻豬已經打成一團。雖然白豬更大更重，可黑豬敏捷而兇猛。看牠們滾在一起，廖明感到他的種豬一點不比那個外國畜生差。在牠們剛打起來時，他本能地要去阻止，因為吃不準他的豬能否敵得過牠的對手。可眼下他改變主意了，他的種豬至少得在這個莊子裡稱霸。由牠去為自己的領地作戰好了，守住牠的老婆和小老婆們，廖明想。把這個外國混蛋趕走，好好給馬丁和凌勝一個教訓。看他們還敢不敢小看我和我的種豬。

因此，廖明根本不去拉開兩隻豬，卻站在一邊不動聲色地看著，欣賞著牠們的搏鬥。同樣地，馬丁和凌勝似乎也很樂意觀戰。和這幾個成人不同，二驢公開表明他的立場，他舞著根木棍給黑豬加油，他們全都不管那隻母豬了，牠在亂中逃回了豬圈。

白豬張開了嘴，去咬牠的進攻者，猩紅的舌頭淌著血。人們弄不清這血是從黑豬的傷口來的，還是從牠自己的嘴裡來的。牠一次次地撲了空，咬不著黑豬，黑豬似乎相當聰明，能用牠的頭臉擋開進攻。

幾個回合之後，兩頭豬停了下來。互相走開了十多步，又轉過身來對峙著，彷彿被熱血沖暈了頭。接著，牠們又朝對方衝過去，隨著一聲悶響撞在一起。可牠們誰都沒有倒下，也沒有後退。牠們纏在一起，用鼻子架住對方，開始了一場角力。兩個身體都緊繃著，好像渾身全是肌肉，沒有一點肥膘，兩隻豬很慢地轉了一圈又一圈，都想把對方摔倒，但誰都不能成功。牠們柱子般的後腿插進泥土裡。

突然，黑豬撒尿了，一條帶綠色的水柱衝了出來，淋在地上。廖明的心沉下來，因為他意識到他的黑豬在力量上抵不過那隻白畜生。他沒錯，頃刻，黑豬開始後退，兩條深轍在牠的後蹄下出現了。浸透了尿的地面使牠不能堅實地立住腳。白豬一直推，推，推，然後猛烈一撞，把牠的敵人扔了出去。黑豬正倒在牠主人的腳跟前，又哼又喘。廖明的心頭感到錐心般的刺痛，打算彎下身去幫牠站起來。但他忍住了，因為他看到馬丁朝黑豬輕蔑地看了看，一絲笑容掠過他那張方臉。廖明怒火中燒，凶狠地踢著黑豬的肚子，使牠立刻站了起來。那豬似乎能領會主人的意思，又朝牠的敵人撲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