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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赫士談詩論藝(AA0062)
This Craft of Verse
類別：
文學小說
叢書系列：大師名作坊
作者：波赫士
Jorge Luis Borges
譯者：陳重仁
出版社：時報文化
出版日期：2001年01月15日
定價：180
元
售價：142 元(約79折)
開本：25開／平裝／200頁
ISBN：95713330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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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摘 5
現在我們還要討論一些老掉牙的東西，一些大概會讓你發笑的東西：這就是把女人比喻成花朵，以及把花朵比喻成女人的暗喻。當然，我們可以輕而易舉地找到許多這樣的例子。不過我這裡想要援引的是一首未完成的大師作品，（各位對這首詩大概就不太熟悉了），這首詩就是羅伯．路易斯．史蒂文生（Robert Louis Stevenson）【譯注 6】所寫的〈赫米斯頓的韋爾〉（"Weir of Hermiston"）。史蒂文生提到他的故事主角到了一所位於蘇格蘭的教堂，他在那裡邂逅了一位女孩──我們都預料到這位女孩一定是一位可愛的女孩。我們大概也都猜到了這個男孩就要愛上這位女孩了。他注視著她，然後在心中想著，在這美麗的外表下會不會也有著一顆不朽的心靈呢，或者這個女孩只不過是貌如花嬌的畜生罷了。當然了，「畜生」（"animal"）這樣一個粗魯的字眼會被「貌如花嬌」（"the color of flowers"）這樣的形容詞所破解。我不覺得我們還需要列舉其他同樣類型的比喻來作說明，這樣的例子在所有的時代，在所有的語言，以及在所有的文學作品裡頭都可以找得到。
現在就讓我們再來討論另外一個經典的比喻類型：這就是人生如夢這樣的隱喻模式──也就是常在我們心中湧現人生宛如一場夢的感受。我們最常碰到的例子就是：「我們的本質也和夢的一般。」（"We are such stuff as dreams are made on."）雖然我這樣說好像是在褻瀆莎士比亞──我太熱愛莎士比亞了，我才不管別人怎麼想呢──不過我卻覺得如果我們再仔細瞧瞧這個地方，在人生如夢或是人生有夢的這種說法，或者像是「我們的本質也和夢的一般」總總諸如此類聲勢驚人的說法當中，這其中似乎有著一點小小的矛盾。（不過我卻也不認為我們需要這麼深入地檢視這個句子；我還應該感謝莎士比亞在這個句子以及其他作品當中展現的天賦呢。）不過如果我們真的是在做夢的話，或是如果我們只不過是成天做著白日夢，我很懷疑我們還會不會做出如此聲勢驚人的陳述了。莎士比亞的這一句名言其實不該屬於詩的範疇，而應該屬於哲學或是形而上學了──即使從上下文來看，這句話也足以提升到詩歌的層次了。
另外一個同樣模式的比喻來自一位偉大的德國詩人──這是一位才氣下於莎翁的小詩人。（不過，我覺得大概除了兩三個大師之外，所有的詩人在莎翁面前也都只能算是小詩人而已。）這是由華勒．凡．德．福格威德（Walther von de Vogelweide）【譯注 7】所寫的一句名言。我很懷疑我中學時學的德文還剩下多少，各位請見諒，我想這句話應該是這麼說的吧：「我是夢到了我的人生，抑或這就已經是真實的人生了呢？」我認為這句話是比較接近詩人真正要說的話，因為在這樣驚人的名言背後，我們還是有個疑問的。詩人不斷地在思考。這樣的經驗都曾發生在我們的身上，只不過我們沒有像福格威德這樣子把話說出來而已。他在捫心自問：「我是夢到了我的人生，還是這就已經是真實的人生了呢？」我認為，這樣的遲疑更增添了這句話當中夢幻般的人生特質。
我不記得我是不是在上次的演講中引用過中國哲學家莊子的名言了。（因為這是一句我經常引用的名言，我一輩子都在引用這一句話。）莊子夢到了他幻化成蝴蝶，不過在他醒過來之後，他反而搞不清楚是他做了一個夢到自己變成蝴蝶的夢，還是他自己是一隻夢到自己幻化成人的一隻蝴蝶呢？【譯注 8】這樣子的一個比喻是我覺得最棒的一個了。首先，這個比喻從一個夢談起，所以接下來當他從夢中醒來之後，他的人生還是有著夢幻般的成份在。其次，他幾乎是懷著不可思議的興奮選擇了正確的動物作為隱喻。如果他換成這樣說：「莊子夢虎，夢中他成了一頭老虎。」這樣的比喻就沒有什麼寓意可言了。蝴蝶有種優雅、稍縱即逝的特質。如果人生真的是一場夢，那麼用來暗示的最佳比喻就是蝴蝶，而不是老虎。如果莊子夢到了自己成了一台打字機，這樣的比喻一樣不太好。或是成了一頭鯨魚──這樣的比喻一樣不好。我認為莊子在挑選表達他的觀念的措詞上是挑選到了一個最適當的字彙了。
我們再來討論另外一個典型吧──這就是最常把睡眠跟死亡連結在一起的比喻。這種說法即使在平日的對話當中也常常見得到；不過如果我們硬要找出幾個例子的話，我們還是會覺得這些例子還是有很大的差別的。我記得荷馬不曉得在什麼地方曾經說過，「鋼鐵般沈睡的死亡。」（"iron sleep of death."）他在這個句子裡給了我們兩個相反的觀念：死亡即是永眠，不過這樣的長眠是由一種堅硬、冷酷、殘忍的金屬──鋼鐵所構成的。這是一種打不破也破不了的長眠。當然，海涅（Heine）【譯注 9】也曾說過：「死亡猶如夜幕初垂」（"Der Tod das ist die fruhe Nacht."）不過既然我們現在就在北波士頓演講，我想我們必定都記得羅伯．福斯特（Robert Frost）【譯注 10】這首大家都耳熟能詳的名詩了： 這裡的樹林是如此可愛、深邃又深遠，
不過我還有未了的承諾要實現，
在我入睡之前還有幾哩路要趕，
在我入睡之前還有幾哩路要趕。 這幾行詩寫得實在太棒了，好到幾乎不會讓我們想到詩中使用的技巧。不過，很不幸的是，所有的文學都是由種種技巧所構成的。長時間下來，這些詭計都還是會被識破的。接著讀者就會感到厭煩。不過在這首詩裡頭，這些技巧的使用是如此精緻，我都覺得如果硬把這樣的手法稱之為技巧的話，那麼我都要為自己感到羞愧了。因為福斯特在這首詩當中相當大膽地嘗試了一些技巧。這首詩最後兩行的每一個字都一模一樣，整整重複了兩次，不過我們在這兩句話的體驗卻是完全不一樣。「在我入睡之前還有好幾哩路要趕」：這僅是物理層次上的感受──這邊的里程是空間上的里程，是在新英格蘭的一段路程，而這裡的睡眠也真得說的就是睡眠。這句話第二次出現的時候──「在我入睡之前還有好幾哩路要趕」──我們會感覺到這邊的里程已經不只是空間上的里程而已，而且也是時間上的里程了，而這邊的「睡眠」也就有了「死亡」或是「長眠」的意味了。不過果真詩人嘮嘮叨叨地說了這麼多的話，詩的效果一定會大大地減低。因為，就我所知，任何一件暗示的事情比起任何一句平鋪直述的話都還要來得有效力。或許人們心中總是有點不愛聽人訓話的傾向吧！記得愛默生就講過：爭論並無法說服任何人。無法說服人的原因就在於你一開始就擺明著要爭論的態勢了。然後我們又常會再三檢視、再三評量，我們會把事情從頭到尾都看過，然後才決定要怎樣來爭論。
有些事如果只是一語帶過的話──或者更棒的是──用暗示的，我們的想像空間就比較能夠接受了。我們可以接受這樣的觀念。我記得在 30 年前我讀過馬丁．布貝爾（Martin Buber）【譯注 11】的作品──我認為這些詩都是相當優秀的作品。接著我又到布宜諾艾利斯去，我也讀了我一位朋友杜喬芬（Dujovne）的書，讓我相當訝異的是，我在他的書中發現到馬丁．包柏竟然也是一位哲學家，而所有他的哲學思考其實都也已經蘊藏在那幾本我讀過的詩集了。我會接受這些書本的原因，或許就是因為這些想法都是透過詩篇傳達給我的，或是透過暗示，透過詩的音樂，而不是透過爭論而來。我想在華特．惠特曼（Walt Whitman）【譯注 12】的有些作品中也可以找到類似的說法：就是一種理論反而不具說服力的說法。我想他大概是在一篇談到他看到一片夜色，看到寂寥的幾顆大星星的時候談到了這點，這種情況比起單單的爭論還更具說服力。
【譯注 6】羅伯．路易斯．史蒂文生（Robert Louis Stevenson 1850～1894）英國著名之冒險故事與散文作家，作品種類繁多、構思精巧。其代表作為《金銀島》、《變身怪醫》。
【譯注 7】華勒．凡．德．福格威德（Walther von de Vogelweide 約1170～1230）最偉大的中世紀德國抒情詩人，宮廷騎士愛情詩的主要代表人物之一，亦著有大量的政治詩與宗教詩。
【譯注 8】此典故原文為「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與？蝴蝶之夢為周與？」
【譯注 9】海涅（Heinrich Heine 1797～1856）德國詩人，其聲譽主要建立在他的《歌集》。為十九世紀全歐洲文學最著名的愛情詩人。
【譯注 10】羅伯．福斯特（Robert Frost 1874～1963）美國詩人，作品中充滿了大量對宗教與大自然的思考，富有神秘色彩。主張在詩中以普通人的口語抒發感情。波赫士在演講中提到他在北士頓演講，所以要順便提到福斯特，其典故乃因福斯特即有一本詩選名為《波士頓以北》。
【譯注 11】馬丁．布貝爾（Martin Buber 1878～1965）德國猶太宗教哲學家，《聖經》翻譯家，將全本《聖經》從希來來文翻譯成德文，並保有原文風格。布氏深受尼采影響，為 20 世紀精神文化中最有影響力的人物之一。
【譯注 12】華特．惠特曼（Walt Whitman 1819～1892）美國著名詩人，自稱是粗人，宣揚肉體與性愛的美妙，詩歌風格新穎，充滿活力與不加掩飾的個性。其代表作為《草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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