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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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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靈路(AAA0134)
The Ghost Road

類別: 文學小說
叢書系列:大師名作坊
作者:派特‧巴克
       Pat Barker
譯者:宋瑛堂
出版社:時報文化
出版日期:2014年06月27日
定價:280 元
售價:221 元(約79折)
開本:25開/平裝/256頁
ISBN:9789571359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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謹獻給David

如今條條道路法國通
活人舉足艱
死人舞步翩
重返陽世蒼穹


──《路》,艾德華﹒湯瑪斯(Edward Thomas,1878-1917)

第一章

折疊椅擺滿水濱,上面坐著布拉福市(Bradford)生意人,露出無毛的粉紅膝蓋,與驕陽親熱。
比利﹒普萊爾倚著海堤站著,下方十到十二呎有一家人,正在收拾物品,準備走回寄宿屋或火車站。這家人包括一位中年胖女人,穿著紮鞋帶的鞋子,包不住肥腳的脂肪﹔一位中年神職人員,頭頂剃光一片圓禿,被曬成熟龍蝦色—天啊,保證他明天後悔莫及﹔另外有一位妙齡女子,正拿著毛巾擦乾小男童的身體。男童站著,小雄蕊隨著身體搖晃,張嘴成正方形喊疼﹕「媽--媽。」麻煩在於沙子。普萊爾記得,沙子總是趕不走。戲水後上岸,無論再怎麼踮腳尖,雙腿又被沙子覆蓋,拿毛巾擦拭一定叫痛。

男童蠕動掙扎,母親重摑他一下,在胖嘟嘟的臀部留下五指紅印。他停止喊痛,訝然哽咽,動作緩和成不停碎動。中年婦人抗議說,「喂,露伊(Louie),沒必要打小孩吧。」她搶走毛巾。「過來這裡。妳呀,一點耐性也沒有。」

女子乍看之下年輕,其實是年約二十五﹑六的少婦。她向後退,面帶憎惡卻如釋重負的神色。旁人一眼能看出她的問題癥結。她雖已婚,卻因戰爭而守寡,或因丈夫滯留戰場,被迫屈居娘家接受監護,人生何其苦﹖熱乎乎的精液順著大腿流下,挺著肚子連續幾月,小孩隨著汩汩鮮血降生—嘗過種種苦頭,卻無權坐享女人獨立自主的地位,豈有此理﹖此外,挫折感也日日蹂躪她。又睡少女時期的單人床,或與小孩同睡雙人床,聽著隔壁父母床上傳來的鼾聲﹑吱嘎聲﹑放屁聲。

她在手提包裡翻找,挖出公車票﹑梳子﹑皮包,總算撈到一包忍冬香菸。濕香菸叼在下唇,她伸手找火柴。她的唇形豐腴,中間的色澤是淡淡的鮭紅,愈靠近嘴角,色調愈暗沉成褐紅。她往上一瞧,瞥見普萊爾正在看她,面紅耳赤起來,並非她按捺不住欣喜,因為普萊爾的色相太明目張膽了,芳心反而不會受寵若驚。臉紅的原因是她憶起無拘無束的少女情懷。
少婦的母親正在幫小男童穿內褲。男孩一手按在她寬厚的肩膀上,皺皺的小手如海星。劃火柴的聲音吸引她的注意。「拜託啊,露伊,」她劈頭罵,「看看妳,一副中下階級的模樣……」

露伊的視線不曾移動。中年婦女轉身,瞇眼望日,見到的是典型軍官的身影輪廓。若在戰場上,德國軍官會告訴狙擊兵,「瞄準膝蓋比較瘦的對象,」但在此地,這位中年婦女見到的不是獵物,而是猛獸。倘使普萊爾是基層兵,她會問他看什麼看。但這時候她說,「今天的天氣不錯吧,長官。」

普萊爾微笑著,心裡覺得好笑,因為母親也有類似的語調—勞工模仿中上階級的口音。他回應說,「希望好天氣能延續。」

他拉拉小帽,邊後退邊想,少婦不是寡婦,身份也非已婚。她的母親提到「中下階級」一詞時岔了嗓,語氣充滿恐慌,道盡女兒的辛酸。露伊即使生過小孩,兩腿絕對非合得張不開。而她的母親罵得有理,一菸叼在嘴裡,她確實顯得平庸。轟轟烈烈﹑驚天動地﹑[值得一操]的平庸。
該回軍營了。離體檢的時間不到一小時,如果氣喘吁吁趕過去見醫官,對他自己絕對不利。蹓躂海邊欣賞女孩是浪費光陰,但他照看不誤,以眼遍嘗裸臂上的金毛,眺望著束腹擠出的深藍乳溝,吸取汗臭強化的薰衣草香。

遊樂場裡廣播著音樂,將他引向入口駐足。今天到目前為止,他看見的年輕男子各個穿軍服,但在遊樂場門口,他見到幾個穿便服的男子,與他同樣年輕。軍火工人。其中一人正在與一位年輕女子聊天,女子的皮膚呈鮮黃色。他不由得一陣胃液逆流,轉頭,逼自己對著棒頭草冥想。一個小女童拿著棉花糖,轉身望著他,因為到處是迴旋繽紛的景物,站得紋風不動的人只有這一人。普萊爾見她的眼光,對她微笑,回想起軟綿綿的甜絲附著口腔上壁那種黏糊糊的滋味。她生氣了,轉頭回去,拉住母親的裙子。普萊爾心想,非常懂事。

他繼續走,笑容消退了。他想到,當初不從軍的話,現在也是軍火工人,不必冒險上戰場,口袋賺滿黑心錢。父親會為他在免役業(reserved occupation)裡安插一份安穩的閒差事,也不會像多數人的父親因此鄙視他。像普萊爾這種弱不禁風的小兔崽子,至少能表現得像[合情理]的柔弱兔崽子,拒絕為「大老們」打仗。但普萊爾從未認真考慮走拒戰的路。

為什麼不呢﹖他這時納悶。因為我不想成為[他們]那種人。他想起一位軍火工扶著女孩坐上鞦韆船,一手拍拍女孩的臀部。不拒絕從軍的主因不是基於職責感或愛國情操,也絕對不是唯恐被人看扁。原因是某種……潔癖。幼年的他有一次吃羊肉,肥肉嚥不下去,嚼了幾下吐出來,偷偷放進長褲的口袋,罪行真相大白之後,父親以洪鐘般的口吻臭罵,「臭小子太挑三揀四,活不下去。」普萊爾這時想著,太挑三揀四,活不下去。法國戰場遠在天邊,墓誌銘卻早已寫好,擺在眼前。想到這裡,他的心情大為振奮。

他踏上前往軍營的上坡路,走得胸腔緊縮,但他仍能勉強應付。近幾月來,他的氣喘病穩定不少,不怕面對體檢,但為保險起見,他想提早到場,先納涼幾分鐘,然後才進去體檢室。用盡心機後,他只能以尚可的狀況接受體檢,據實回答醫官的詢問(至少避談可能被揭穿的謊言。)決定權握在別人手上。向來如此。

話雖這麼說,他自己倒是握過一項決定權。
思緒轉向查爾斯﹒曼寧,憶起兩人在倫敦共度的最後一夜。

曼寧當時問他,[假如你體檢沒過,無法歸建,結果會怎樣,你想過嗎﹖六個月,至少六個月,大概一直待到戰爭結束,看緊新兵,確定他們的腳趾之間有沒有洗乾淨。
--有福可享也說不定。

--做一百零一件例行公事,阿貓阿狗都辦得好的事。你待在軍火部上班比較好。我不能保證這份工作能為你保留下去。
--不用了,謝謝你,查爾斯。]

不用了,謝謝你。普萊爾路過克拉侖斯庭園(Clarence Gardens)大飯店。去年被調去倫敦之前,他冬天曾在這裡短暫駐紮過一陣子。這裡的例行公事多的是。瘋人院的院友歐文與他同一天報到,兩人同樣不受指揮官米契爾(Mitchell)歡迎,被指派擔任「輕勤務」。普萊爾的任務是文書雜役,負責為本營紊亂的歸檔系統整理出頭緒。歐文的命運比他更糟,奉命去指揮打雜的女佣,訂購蔬菜,檢查馬桶是否殘留不夠精實的污垢。指揮官把他們叮慘了。指揮官在上午惡毒到[最高點],由普萊爾承受﹔晚上有白蘭地的薰陶,指揮官的脾氣稍減,歐文比較輕鬆。

歐文發牢騷時,普萊爾說﹕[你要替他著想。他死了兩個兒子,頂替兒子的卻是蘇格蘭瘋人院來的兩個抽抽抖抖的娘娘腔。]

歐文不語。
[--他的想法的確是這樣,你知道吧。]
普萊爾抵達軍營的入口,一群軍人正好越野長跑歸營,穿著汗衫與短褲,從他身旁跑過去,他後退幾步讓路。他們的大腿沾滿泥濘,蒸氣從汗濕的胸膛﹑空泛的眼睛﹑合不攏的嘴冒出,一群人喘著氣,砰砰跑步通過。他認出帶頭的人是歐文,轉身向歐文揮手。
--
「天哪,」醫官梅索爾(Mather)看著脫衣中的普萊爾說。「你不常從事戶外運動,對吧﹖」
「我在軍火部上班。」
醫官是中年人,臉頰有深紋,頭髮是沙黃色,頭腦精明。
「好,脫掉內褲。彎腰。」

醫官老是瞄準屁股,普萊爾嘀咕著,照指示彎腰。軍隊飽腹利行軍,長痔瘡則跛腳。他感覺醫官伸出帶著手套的指頭,扳開兩邊。普萊爾心想,比你優質的男人為這東西付過錢。
「原來你有氣喘病。」
[看我屁股就知道﹖]「是的,長官。」
「轉過來。」
又是親暱過度的舉動。
「咳嗽。」
普萊爾清一清嗓子。

「我說[咳嗽]。」手指掐一掐。「再咳一次。」手換邊捏。「再一次。」
普萊爾喘過氣時,察覺呼吸帶有咻聲。
「多久了﹖」
普萊爾一臉茫然,然後結巴說,「六個月,長官。」
「六個月﹖可是,這上面寫--」
「我是說,醫生告訴我母親,我六個月大就有這毛病了,長官。」
「啊。」梅瑟爾翻至檔案中的一頁。「這才比較像話。」
「據說我的胃腸受不了乳製品。」

醫官抬頭看他。「以前是個毛病多多的小混帳,對吧﹖好,我來聽聽看。」醫官取來聽診器,走向普萊爾。「你以前在軍火部做什麼工作﹖」
「情報,長官。」
「喔--,刮目相看。逮過什麼人嗎﹖」
普萊爾神情惆悵,兩眼直視前方。「有。」

「哼,這裡的巡邏在峭壁抓到一個德國間諜。」醫官邊說邊戴上聽診器。「倒比較像拿刺刀挑出一個本地粗人。」

普萊爾正想說話,但醫官開始聆聽他的胸音。幾分鐘後,他直起身子。「對,你是有一點咻聲。」醫官的注意力被普萊爾手肘上的疤痕吸引過去。普萊爾把傷疤轉向他。
「索姆河戰役,」普萊爾說。
「一定很痛吧。」

「傷到俗稱笑骨的尺神經,當時一點也不好笑。」
醫官轉回辦公桌坐下。「接下來,我想問清楚幾件事。你是因為彈震症而被判定不適役,回國休養,對不對﹖在去年四月﹖」
「是的,長官。」
「你最初被送到奈特立(Netley),然後轉奎葛洛卡戰時醫院,一直待到……十一月。」醫官抬頭看他。「在那種地方,應該很多嗜酒狂吧﹖[酒]啊,小子。」他解釋,因為普萊爾又一臉茫然。

「我沒看到過,長官。假如我看到,我一定會喝。」
「你當時的症狀有哪些﹖」
「我講不出話,長官。有些人覺得是一種進步。」
醫官埋首閱讀,沒聽見冷笑話。「W.H.R.﹒瑞佛斯,」他說。「我認識他。他在巴茲醫院是大我兩屆的學長。痲痺性口吃。」
普萊爾面露疑色。「哪有﹖」
「呃﹖他自己的言語也恢復正常了。他一定很行吧。」他拍拍一張紙。「出院報告註明是氣喘病。」

「我在那裡發作過兩次。」
「嗯。」醫官微笑。「現在神經還有問題嗎﹖」
「沒有了。」
「食慾呢﹖」
「吃不飽。」
「大家不都一樣嗎,小子。睡得好不好﹖」
「昨晚睡不好。該死的帳篷漏雨。」
「平常呢﹖」
「睡得還好。」

醫官往後坐。「你是怎麼進來的﹖」
「掀開屏風鑽進來的。」
醫官猛然伸出食指。「當心一點,[小子]。你是怎麼進[陸軍]的﹖」
普萊爾與誘惑短暫拔河一陣,最後以尋常的結果收場。「我對醫官說謊,醫官。」
令人意外的是,梅瑟爾短促吠笑一聲。
「大家都撒謊,」普萊爾說。
「是啊,我記得很清楚。我見過幾個人爬濟貧院保健室窗戶溜來報名。梅毒﹑癲癇﹑結核病﹑軟骨症。有個小孩,嗓子細又尖,下巴一根毛也沒有,頂多十四歲,他竟敢瞪著我,以母親的性命發誓說他十九歲。」醫官微笑,露出褐色的牙齒。「一個都逃不過我的檢查。」
[慘了。]

「毒氣訓練,」醫官說。
沉默。
「怎樣﹖」
「這構想[棒透了],」普萊爾積極地說。
「你走過毒氣室嗎﹖」
「沒有。」

「你在濃度非常低的時候就有反應,對吧﹖」
「在部隊裡,我的綽號是本營金絲雀,長官。另一個原因是我個性和氣﹑樂觀。」
醫官看著他。「把衣服穿上。」
「重點是,[三年來],我沒有發病過一次,氣喘沒發作過,也沒被毒氣影響過。」
「瞭解,小子。」醫官顯示出人意外的同情。「不怕別人說你沒盡義務。」
蒼白﹑驕傲的臉上出現一小陣抽搐。「我不會自稱盡了義務。」
「在法國戰場上,氣喘從來沒發作過嗎﹖」
「一次也沒有。」

「在奎葛洛卡發作過兩次。在法國沒有。我猜不透原因。」
「空氣流通的生活適合我的胸腔,長官。」
「小子,本院不是療養院。快去著裝。進走廊後向左轉,到盡頭再左轉,就會看見一排椅子。你坐在那裡等。」

醫官走進隔壁,開始檢查下一個倒霉鬼。普萊爾穿好衣服,動作稍停,擦拭上唇的汗水,心想,就像壕外進擊戰(over the top)。不對。天下沒有一種狀況像壕外進擊戰。最近,壕外戰蔚為老百姓的口頭禪,大家動不動說,我昨晚打了一小場「壕外戰」,意思是多喝了一杯波特酒。普萊爾照著洗手臺後方的小鏡子,檢查領結。假如軍方不准他歸建,他受困在這群油嘴滑舌的死老百姓之間,肯定寂寞得半死。鏡中人譏諷著﹕[寂寞﹖你﹖唉,少來了,相公。把你另一個人格變出來,不就有人作陪了﹖]幸好醫評會不知道這毛病。前提是瑞佛斯沒有據實寫報告。[痲痺性]口吃症。不僅僅是一般口吃症。而是痲痺性。有意思,普萊爾思忖著,開門走出診療室。

這裡的氣味像軍營。呃,這裡確實是軍營沒錯。應該說,與克拉侖斯庭園大飯店對照之下,這裡更有軍營味。克拉侖斯庭園被軍方徵用數月之後,依舊沒有這種氣息。普萊爾的鼻頭動了動,辨別出胳肢窩﹑腳丫﹑襪子﹑髮油﹑鞋油﹑石碳酸皂 。肥皂泡飄過來。有個男孩正在刷洗地板,泡泡從幾乎破皮的手指之間飄散。臀部像卡車,臉也不比卡車美到哪裡,但普萊爾擠出迷人的笑容,因為對他自己有好處,然後大步走開,在濕地板留下一長串的泥印。
等候室裡有一人。歐文。

「O和P又重逢了,」歐文說。旁邊有個空位,擺著一疊《約翰牛》(John Bull)的戰爭雜誌,歐文把海報扔到地上。上次見面時是在奎葛洛卡,兩人等著接受醫評會的最後審核。
普萊爾扭頭向辦公室門口。「誰在裡面﹖」
「尼斯比(Nesbit)。進去三十分鐘了。」
「為什麼審核這麼久﹖」

歐文遲疑一陣,然後以嘴形說,「淋病。」
普萊爾在心裡悶哼一聲,心想,染性病也能逃兵。他旋即暗罵自己,你這個沒有慈悲心的雜種,怎麼曉得人家是不是故意被傳染﹖他繼而又想到,哼,我確實是個沒有慈悲心的雜種。
「我不會拖太久的,」歐文說。「我已經是普通役了。」
「那你幹嘛來﹖」
「心律不整。我報名從軍,接受完最後一次體檢,馬上被除名。」
「你報名從軍﹖果然是心病喔。」

歐文呵呵笑著,偏開視線。「那時我剛聽說薩松受傷了,覺得自己只有從軍一途。」
普萊爾心想,對呀,別無他法。想當初在奎葛洛卡,薩松與歐文一高一矮,落差懸殊,歐文無法或懶得掩飾對薩松的愛慕。
「[另一個原因是,]」歐文說,「老被認為是蘇格蘭瘋人院來的‘抽抽抖抖的娘娘腔’,煩死了。」
普萊爾微笑。「我自認是同一種人。」
他留意到,歐文刮鬍子時割傷自己,在臉頰與耳垂之間留下一道鮮褐色的凝血。
「你認為這次會沒事嗎﹖」
歐文愉悅地說,「那當然,我認為會沒事。我現在常常跑步。」
「我剛看見了。」
門打開。尼斯比走出來,臉色明顯蒼白。
歐文站起來。「委員叫我進去嗎﹖」
「不知道。」

歐文坐回椅子。「比看牙醫還痛苦,對不對﹖」說著勉強一笑。

幾分鐘後,委員叫歐文進去。普萊爾坐著聆聽模糊的交談聲,心想,被梅瑟爾檢查到,運氣背到底了。有些醫官即使檢查到死屍,照樣判定歸建,特別是目前軍方推動「最後一役」,同樣的口號反覆喊了幾次,可見兵源告急。陡然間,在普萊爾做好心理準備之前,門又開啟,歐文走出來。歐文開口想講話,發現秘書跟著出門,因此閉嘴改豎拇指。從他的手勢,普萊爾得知,在年底之前,歐文發生以下狀況之一的機率大幅提升﹕盲﹑聾﹑啞﹑癱瘓﹑大小便失禁﹑精神異常﹑腦殘。如果歐文的運氣好,戰死反而比較輕鬆。普萊爾邊跟著秘書進門,一邊想著,這裡的人各個是瘋子啊。他向委員敬禮,在長桌只有一張椅子的一側坐下,向對面的委員逐一行注目禮,態度自信又不是太自信。說實在話,在人人皆瘋的情形下,審核到一個不勝高壓而衍生雙重人格的病患,就因此懲罰他,這樣做,公平嗎﹖換一個角度看,軍隊叫普萊爾歸建,等於是徵召到兩員,豈不是撿到便宜﹖

回答完最初幾道問題之後,普萊爾開始放輕鬆。委員的問題集中在他的氣喘病與曝露於毒氣的風險。面對這些問題,普萊爾一語回應,令人心服口服﹕出征法國三回,一次也沒有因氣喘病被宣佈不適役而遣返。戰壕熱,有﹔戰傷,有﹔彈震症,有。氣喘病,一次也沒有。
最後一次問答完畢之後,米契爾收拾面前的文件,攏成整齊的一疊。普萊爾看著白色的大手動作著,手的表皮點綴著老人斑,外緣有手毛的黑影。
「好,」米契爾最後說,「我想,這樣就……」

話說到一半,停頓太久,普萊爾不禁懷疑,他究竟會不會講完整句話。
「你的氣喘病其實很嚴重,只是你表現得若無其事,對不對﹖」他拍一拍出院報告。「這份報告是這樣寫的。」
「在奎葛洛卡期間確實很嚴重,長官。不過我能誠實保證,在法國戰場上,從來不如住院期間嚴重。」
「這嘛,」米契爾說。「審核結果下午出爐。」他匆匆微笑一下。「你不會久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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