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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之細道、天命與魂──關於《行過地獄之路》/吳明益
內文摘錄

作 者 作 品

歲月之門
第一人稱說謊家

譯 者 作 品

夜空穿透傷
蠻骨猶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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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生,你我皆短暫燦爛

文學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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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過地獄之路(AAA0154)
The Narrow Road to the Deep North

類別: 文學小說
叢書系列:大師名作坊
作者:理查.費納根
       Richard Flanagan
譯者:何穎怡
出版社:時報文化
出版日期:2017年03月01日
定價:380 元
售價:300 元(約79折)
開本:25開/平裝/392頁
ISBN:97895713688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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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之細道、天命與魂──關於《行過地獄之路》/吳明益內文摘錄



  內文摘錄

為什麼萬物之初總是有光?杜里戈.艾文斯最早的記憶是陽光灑進禮拜堂,他跟母親、祖母坐在一起。那是木造禮拜堂,陽光耀眼。他蹣跚前進又後退,進出這片靈性的擁抱歡迎,投入女人的雙臂。這些女人愛他。這就像浸入海裡又回到沙灘,一遍又一遍。

母親抱一下他後放開,說,上帝保佑你。兒啊。

那應該是一九一五年或一六年吧。他大概只有一、二歲。稍大一些,他才對陰影有記憶,那是一隻伸舉的前臂,它的黑色線條在煤油燈的陰沉光線中跳躍。傑基.麥奎爾坐在艾文斯家黑暗的窄小廚房,哭泣。那個時代只有小娃兒才哭。麥奎爾很老了,大概四十歲,或者更老些,正用手臂抹去麻子臉的淚水。還是用指頭?

牢植杜里戈回憶的只有他的哭聲。好像什麼東西碎裂了。漸緩的節奏讓杜里戈聯想到誤踏陷阱的兔子後腿敲擊地面,他聽過的聲音中,這個最像。當時他是去廚房找母親看他拇指上的血泡。他才九歲,沒有太多經驗可比較。之前,他只看過一次大男人哭,是他老哥湯姆從法國戰場回來,一下火車,就把行軍背囊扔在滿布灰塵的鐵路旁軌,放聲大哭,震驚的一幕。

看著老哥,杜里戈想知道什麼事能讓大男人哭。伴隨時代改變,哭泣現在變成證明一個人有感情,感情則是人生唯一的指南針。情感蔚為風行,情緒是個舞台,上面的演員是下了台就不再知道自己是誰的凡人。杜里戈活得夠久,足以見證這些改變。他還記得一度人們恥於哭泣,恐懼它代表的軟弱,以及它將帶來的麻煩。他活得夠久,也看到人們讚美那些不值一哂的事,只因真相傷感情。

湯姆回家的那晚,他們把德意志皇帝的肖像丟進篝火燒掉。湯姆絕口不提他們聽聞過的戰爭、德國人、毒氣、坦克、戰壕。他什麼也不說。男人的感情不等於人生。有時根本不值個屁。湯姆只是默默瞪著火焰。

***

杜里戈覺得好像在某處的冷凍廠喘氣打了個哆嗦,五十年時光就過去了。心絞痛的藥開始發揮效用,胸口緊悶的感覺逐漸消退,手臂不再麻痺,雖然他顫抖的靈魂裡還是有些藥物無法對付的狂亂不適,但是他至少能從旅館浴室走回到床上。

回床上時,他注視她裸露的肩頭,柔軟的皮膚與曲線總是令他興奮。她微微揚起被睡眠剝除一切面具的臉孔,問道──

你講什麼?

他躺回床上,窩近她的身體,這才明白她是在問睡著前的那個話題。遠處,一輛汽車大聲加速,彷彿想要挑戰飄進飄出這個旅館房間的各式清晨傷感聲響。

杜里戈對著她的背說,小黑啊。語氣好像她該明白,然後他想到她不懂,就又補上賈狄納。我記不起他的長相。杜里戈講話時,下嘴唇貼上她的肌膚。

她說,不像你的臉──

杜里戈想這真是一點意義也沒,小黑賈狄納早就死了,這麼做還有什麼意思?他不明白他為何不這麼直白地寫出來,也不明白為何想不起賈狄納的長相。

她說,到哪兒都媽的逃不過你的臉。

他笑了。他永遠無法習慣她這類「媽的」用詞。雖然他知道她本性粗俗,這種古怪粗俗語言根生於她的成長背景。他老邁乾燥的嘴唇吻上她的肩膀。到底女人是哪一點總能讓他抖顫如魚。

還真不能打開電視或翻閱雜誌啊。她越講越開心,毫不自覺她的笑話惹人厭了。

杜里戈自覺相貌頗為平庸的那張臉的確處處可見。自從二十多年前他上電視講自己的經歷,引起大眾注意,現在他的臉便不斷從慈善募款信箋、紀念幣瞪著他──闊嘴,神情略微發呆紊亂,一度捲捲的黑髮現在變成白色播。多數人在他這個年紀已經日落黃昏,他卻再度躍向太陽的光芒。

他百思不得其解近幾年他為何變成二戰英雄,名聲卓著的外科醫師,一個時代與悲劇的代表性人物,傳記、戲劇與紀錄片的主題,也是眾人崇拜、奉為聖徒、阿諛奉承的對象。他明白自己跟這個二戰英雄有某些面貌、習性與經歷相似處。但是,他不是他。生跟死,他只是在前一項運氣較好,卻已經沒法再為二戰戰俘扛大旗了。但是拒絕這種尊崇似乎在侮辱死去戰俘留給世人的回憶,他辦不到,也沒力氣了。

不管人們說他是英雄、狗熊或者冒牌貨,他越來越無所謂。那屬於一個逐漸遠去與朦朧的世界。他知道舉國崇拜他,儘管他的年邁已經讓外科同僚大失信心,可能也讓曾在戰俘營奉獻的其他醫師微微鄙夷與眼紅,不悅察覺他可能擁有他們缺乏的某種性格,才能超越他們,攀上全國寵兒地位。

他說,去他的紀錄片。

不過,當年他不在意大眾的矚目,私底下,可能還滿受用。現在不了。他對外界的批評並非無知無覺。他甚至還認同多數批評。他的名氣只是他人對他的認知誤謬。這輩子他閃過涉足政治與打高球這類的明顯錯誤,但是他企圖開發切除大腸癌的外科新技術卻失敗了,比失敗還慘,可能還間接導致幾個病人的死亡。他風聞梅森叫他屠夫。現在回首,他可能過於魯莽了。但是那個技術如果成功,現在人們不也會讚美他大膽有遠見嗎?他不停拈花惹草,毫不在乎搞外遇必定伴隨的欺騙,但這只是私下醜聞,不為大眾所知。他能那麼精巧敏捷地說謊、操縱與欺騙,有時連自己都吃驚。因此,他的自我評價如此之低,也是符合事實。這不是他唯一的虛榮,而是眾多愚行之一。

即便到了現在這個年紀──上週剛滿七十七歲──他依然困惑自己的本性如何塑造了他的一生。畢竟他辨識得出當年讓他在戰俘營救人的那股天不怕地不怕、拒絕臣服傳統、熱愛放手一搏、喜歡把事情推向極限的無可救藥飢渴感,也就是現在把他推向琳娜特.梅森懷裡的力量。她的老公芮克.梅森與杜里戈同是外科學會理事會成員,關係密切的同僚,傑出顯赫卻乏味至極。杜里戈知道自己的缺點不只這個,卻仍希望他正在撰寫的序言毋須揭露不必要的真相,同時還能以誠實與謙虛的態度讓真相終於得以稍稍還原,重建他的角色──他只是個醫師,如此而已。他也希望重建正確的歷史記憶,把大眾的注意力轉到那些被遺忘者的身上,而不是他自己。他知道這是改正與悔悟的必要行動,內心深處,他更害怕這種自我貶抑與謙虛會適得其反,讓人們愛他更甚。他陷於兩難。他的臉到處可見,他卻再也看不到那些人的臉。

我只是虛名一個。

誰?
丁尼生。
沒聽過這句。
〈尤里西斯〉。
沒人讀他了。
現在沒人讀任何東西了。他們還以為勃朗寧是槍呢。
我還以為你只喜歡勞森。
除了吉卜林、勃朗寧以外,就是勞森了。
或者丁尼生。
我的一切見聞,我均在其中。
她說,這句是你胡掰的。
不。正好──正好那個什麼?
正好「相反」?
對。

琳娜特的手撫過他枯萎的大腿,說,你啊,能背一整首詩,還能記誦許多東西,但是你想不起一個人的臉。
對。

論及死亡,湧上他心頭的是雪萊跟莎士比亞,他們不請自來。過去,他們是他人生的一部分,現在,他們就是人生。好像人的一生可以濃縮在一本書、一句話,或者幾個字裡。汝恰恰遇上死亡盛宴。蒼白、冰冷、恍惚的微笑。噢,這些老派詩人呀!

他說,死亡就是我們的良醫。他覺得琳娜特的乳頭棒極了。那天晚宴上有個記者質疑他有關廣島與長崎原爆的事。

他說,炸一次,或許,但是兩次?為什麼要炸兩次?
杜里戈說,你根本不知道他們是什麼樣的怪物。
記者問,女人與小孩也是怪物嗎?還有她們肚子裡的孩子?
杜里戈說輻射不會影響到後代。

他知道自己答非所問,況且,他根本不知道輻射效應會不會遺傳。很久以前有人跟他說不會。還是會啊?記不清了。近來,他仰賴的是日漸脆弱的臆斷──他講的都沒錯,以及,他只講正確無誤的話。

那位記者說他寫了一篇核爆倖存者的故事,訪問拍攝他們。他們受極大的苦,而且是一輩子。

杜里戈說,年輕人,你對戰爭並非一無所知,但是你僅知片面,戰爭有許多面。

然後他轉身走開,之後,又轉回頭。
哦,順便一問,你唱歌嗎?

杜里戈捧起琳娜特的乳房,兩指夾住乳頭,一如以往,他想在肉體裡遺忘他與那位記者的尷尬丟臉交鋒。但是他的思緒不在這上頭。他鐵定會永遠成為那位記者茶餘飯後的話題,大戰英雄居然是戰爭販子、核彈擁護者、失智老蠢材,臨走前還問他唱不唱歌!

但是這位記者有點讓他想起小黑賈狄納,雖然他無法明確指出是哪一點。不是他的臉,也不是他的態度。是他的笑容?他的臉頰?他的膽氣?他的確讓杜里戈不爽,但是他不屈服於杜里戈的名氣威望,這點讓杜里戈很讚賞。這人有某種內在的一致性,或者,你可以說,正直。對真相的堅持?他說不上來。無論是姿勢、習氣或者表情動作,這人跟小黑賈狄納沒有一絲絲相似處。他內心湧起一股奇特的遺憾感。或許他真的只是個笨蛋。或許他真的錯了。現在,他凡事都沒把握。或許,從小黑賈狄納被狠揍的那一天起,他就如此了。

他對著琳娜特珊瑚螺似的耳朵低語:我將成為一個腐尸怪物。他覺得女人耳朵的柔軟螺旋狀有種說不出來的動人,好像總是在邀請他漫遊探險。他溫柔親吻她的耳垂。

琳娜特說,你應該用自己的話來說自己的想法。杜里戈的話。

她五十二歲,早就不是孩子,但也還沒老昏聵,她鄙夷自己,因為這個老傢伙能牢牢控制她。她知道他不只有老婆,還有其他女人,一或二個。她連唯一情婦的放蕩榮銜都沒有。她不明白自己。他身上散發老人的酸麵團味,胸部塌陷到只剩乾?的乳頭,做愛能力已經靠不住,她卻感覺一種奇特的完整感,完全悖離常理。跟他在一起,那份被愛的安全感不容置疑。她知道他永遠有一個難以捉摸、不為人知,卻是她最想要的部份,因為這部份是他的內在光芒。在她的夢境裡,杜里戈永遠比她浮高幾吋。白日裡與他相處,她常氣憤地指控他、威脅他,冷淡對待。但是晚上躺在他身旁,她卻又什麼人也不要。

他說,天空髒灰灰的。琳娜特感覺他又要勃起了。他說,而且總是越飄越遠,好像連它也受夠了。

***

一九四三年初,他們剛到暹邏時,不是這樣的。首先,天空非常清朗遼闊,至少是他熟悉的天空。那是乾季,樹木光禿,叢林空曠,腳下都是塵土。第二,當時還有一點食物。不多,不夠,但饑饉尚未找上他們,瘋狂的飢餓感尚未占據他們的肚子與腦袋。那時,他們替日本帝國幹的活還稱不上毫無理智,還未讓他們如螻蟻大批死亡。一開始,日子雖苦,卻還不到錯亂失常的地步。

杜里戈垂下眼睛,看見的是大日本帝國陸軍工程師釘在土裡的直線測樁,標出鐵路線,從杜里戈領頭的沉默戰俘隊伍腳下的土地開始,由曼谷北邊直通緬甸,全長四百十五公里。

他們標出的偉大鐵路線還只是一系列粗略的計畫,來自日軍最高統帥的輝煌訓勉,不可能達成的任務。這條傳說中的鐵路是出於絕望與幻想,由神話與非現實構成。它也是由木頭、鋼鐵,以及第二年就喪生的成千上萬築路工的屍骨共同構築而成。畢竟哪種現實是由現實主義者打造的?

交付給他們的第一個任務是沿著計畫的鐵路線整地,砍伐、挖掘綿延一公里的巨大柚木,他們的工具只有鈍掉的斧頭與爛掉的麻繩。

吉米‧畢格羅的食指撫摸鏽鈍凹損的斧頭刃說,我老頭總說你們年輕人都不扛自己分內的工。真希望這會兒那個老混蛋也在這裡。

***

到頭來啊,沒人會記得這些。跟世間許多重大罪行一樣,船過水無痕。這麼多人蒙受的巨大苦難、傷痛、死亡、卑躬屈膝,一整個就是可悲無意義,只記載於本書以及少數幾本書裡。你的確可以書寫恐怖,以不同形式與意義去呈現。但是生活裡的真實恐怖沒有其他形式與意義。就是恐怖。當恐怖統治了你,世間便無一物不可懼。
本書的故事始於一九四二年二月十五日,新加坡淪陷,一個帝國隕落,另一個帝國崛起。但是到了一九四三年,日本因為戰線拖得太長、物資不足,開始輸掉戰爭,明顯需要這條鐵路。同盟國從緬甸給中國蔣介石的軍隊輸送軍備,美國又控制海域。為了切斷這條供給中國敵軍的重要運輸線,並實現領袖由緬甸直取印度的狂想,日本必須從陸路提供緬甸軍員所需物資與人力。但是它缺乏建造這條鐵路所需的金錢、機械與時間。

戰爭,有自己的邏輯。日本帝國相信它終將獲勝,因為它有西方人欠缺的不屈不撓大和魂。大和魂也者,乃是透過天皇旨意呈現,也應以此理解之。就是這股魂,日本必定贏得最後勝利。況且帝國還有用不完的戰奴,大和魂如虎添翼,更助長了戰爭必勝的信念。這數以千萬計的戰奴有亞洲人也有歐洲人,包括兩萬兩千名澳洲戰俘,多數是在新加坡基於戰略原因不戰而降時擄獲的。其中九千名送去建鐵路。一九四三年十月二十五日,國鐵C56型蒸汽火車31號列車(下稱C5631)拖著三節坐滿日本、泰國皇親貴冑的車廂,率先行駛於這條死亡鐵路時,它奔馳的正是躺了無數亡魂骨骸的死域,裡面包括死亡約達三分之一的澳洲戰俘。

今天,C5631蒸汽火車驕傲地放在遊就館裡,這個博物館隸屬日本非正式的戰爭建念館東京靖國神社。除了C5631,靖國神社裡還有《?璽簿》。這個名冊記載了一八六七年至一九五一年間為日本天皇在戰爭中殉難的兩百多萬人名。被記載於《?璽簿》、奉入神社就可免除所有罪惡。裡面包括一千零六十八個被處決的二次大戰戰犯,其中有些在死亡鐵路工作,被判虐待戰俘罪。

但是C5631蒸汽火車前面的解說牌沒提這個。也沒提建造這條鐵路的恐怖過程。更沒有成千上萬為建造這條鐵路而死的人名。事實上,建造死亡鐵路究竟死了多少人,至今也沒公論。這個艱鉅的大工程使用到的奴隸,盟軍戰俘只占小部分,約六萬人,其餘還有塔米爾、中國、日本、爪哇、馬來西亞、泰國、緬甸戰俘,約二十五萬人,或者更多。有的歷史學者估計這批奴工大約有五萬人死亡。有的說十萬人。有的說二十萬人。沒人知道。

他們的故事永遠不為人知。他們的名字早被遺忘。沒有書籍撫慰他們逝去的靈魂。就讓這書屬於他們。就這麼一小塊。

杜里戈終於完成蓋‧韓卓克思的戰俘營畫冊序文。今天稍早,杜里戈要秘書幫他擋個三小時,不受打擾,讓他完成這個拖延數月、已經嚴重延誤的工程。雖說寫完了,杜里戈卻覺得它看似序文,其實只簡單說明了死亡鐵路是什麼,他沒能抓住全部意義,這是他的再一次失敗。

他覺得自己的行文語氣過於凸顯,過於個人化;這也讓他想起一輩子都沒法解決的問題。他的腦袋裡有無數東西,不知怎地,無法形諸筆墨。這麼多事,這麼多名字,這麼多死亡,可是有一個名字,他沒法寫。他的序言只勾勒了韓卓克思這個人,描述他死亡當天發生的事,包括小黑賈狄納的故事。

但是那天最重要的細節,他隻字沒寫。完工的序文照例是用他的客製綠墨水寫的,他看著序文,只有一點單純或者可以說是內疚的期許:希望在理想與失敗之間的深淵裡仍有一絲可讀的東西,讀者可以感受到一點真實。

***

死線。戰俘用這兩個字來簡稱鐵路開工後逐漸陷入的瘋狂狀態。從今而後,世間只有兩種人:死線上的跟其他人類,也就是沒經歷過死線的。或許世間只有一種人:死線倖存者。或許到頭來,這個分類也不正確。杜里戈逐漸有個恐怖執念:恐怕唯有死在死線的人才叫人,只有經歷過那種百分百的痛苦,了解痛苦全貌的人,才是完整的人。

杜里戈的視線回到鐵路測樁,圍繞它們的是太多的無可理喻、無法溝通、無可理解、無法臆測與無可名狀。測樁,測量樁標,簡單易明。但是它傳達出什麼?什麼是線,死線?線是一點到另一點的延伸──從現實到非現實,從生存到地獄。他還記得念書時學幾何,歐幾里得形容線是「有長而無廣」。一條沒有廣度的線,一個沒有意義的生命,一個從生到死的行進。一個通往地獄的旅程。

半個世紀後,杜里戈在帕拉瑪塔市旅館盹著了,他輾轉反側,夢到卡戎──載運死者橫渡憎恨之河前往地獄的骯髒船夫,死者的嘴裡必須放一枚銀幣,做為渡船之資。夢裡,他念出維吉爾形容恐怖卡戎的話:汙穢可怕,凌亂白髮覆蓋臉面,眼中射出怒火,一件骯髒的斗篷在肩頭打結。

晚上與琳娜特共枕,他床頭擺了一本書。中年後,他重拾書本,不論在哪裡,睡前床頭一定有書。他認為好書讓你想一讀再讀,偉大的書則逼迫你反覆閱讀自己的靈魂。對他來說,這樣的書原本就少,年歲漸增,就更少。但他還是反覆踏上尋找綺色佳的永恆之旅。通常他黃昏時閱讀。晚上幾乎不讀書。放在床頭只是當做護身符或幸運物,如此,某個熟悉的神才會護祐他安全穿越夢的國度。

今晚的床頭書是日本婦女代表團送的,她們來為日本的戰爭罪致歉。有儀式、攝影機,還有禮物,其中一個禮物很奇怪:《日本絕命詩集》英譯本。日本傳統,詩人辭世前會留下最後一首詩,叫做絕命詩。他把這本書擺在黑木床頭櫃,就在枕頭旁,仔細對準他的腦袋。他相信書籍有一種可以保護他的氣味,床頭邊沒有書,他就會死。床上沒女人,無所謂。睡覺時,絕對不能沒書。

***

稍早杜里戈翻閱那本書時,一首詩深深吸引他。十八世紀的俳句詩人之水死前終於答應寫絕命詩,拿起毛筆,畫出這幅詩,而後奄奄一息。之水畫在紙上的詩嚇了信徒一跳,那是個圓。

之水的詩在杜里戈的潛意識裡翻轉,那是封閉的空無、無盡的神秘、有廣而無長、巨大圓輪、永恆的回歸:圓,是線的反義。

是留在死者嘴裡用來支付船夫的銀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