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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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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穌喜愛的小孩(AB0915)──第 16 屆時報文學獎得獎作品集

類別: 文學小說
叢書系列:人間叢書
作者:楊澤主編
出版社:時報文化
出版日期:1993年12月15日
定價:220 元
售價:174 元(約79折)
開本:25開/平裝/32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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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夜裡,我輾轉難眠,怎樣也搞不清那姓鄧的到底對她做了什麼。我不住來回地試圖將我所看到倒反的角度正過來,一遍遍地想,卻仍不得要領。不論如何,我曉得那是個禁忌,因此同誰也不曾提起,包括寶娃在內。

(三)

數月來梅雨季連番的陰雨,終於告一段落。每天太陽燒著白熱化的強光普照大地。曾經一度清澈、一度則因上游雞鴨豬狗腐屍及廢水污染的小河,在春雨氾濫之後,遂又乖乖回到原有的河床,好一陣不曾發出惱人的惡臭。雨一停,到處開發翻建公寓大廈的工地雨後春筍般冒出頭來,我家也尾隨上這股洪流,開始敲敲打打了。

夏天第一起蟬聲上揚的時候,我們家終於咬著牙,僱了工人來將三間小屋擴充改建。經過這些年兼併占用的努力,總算落得一塊結結實實約七、八十坪大小的用地。

一個燠熱的午後,我因受不住教室裡那溼悶空氣的窒閉,而決定提早自動放學。值得順便一提的是:我在連續留了兩級之後,終能畢業,並且搭上九年國民義務教育的便車,順利升上附近一所頗負盛名的國中。當然我的學習並未因上了中學而見好轉,老爸既知我不是塊讀書的料,打也白打,對我也就形同放棄了。還好有大木頭申請出國留美令他操心,二木頭也死狗拖牆地拚上了一流的醫學院(但他終究還是礙於口吃木訥而只能做個死屍解剖的工作一般稱之為病理學家),讓老爸在人面前抬頭挺胸了最後的二十年。加上我時不時自動提供他一些「外出幹活」協助性的服務,他雖絕無要我「秉承父志」的意願,但因由「喫人的嘴軟」那樣一種情結,無形中施予我的壓力便大大地減少了。

話說那日我因受不了教室外兩株相思樹上,有如一隊猛烈軍隊襲擊的蟬聲而提早回到家裡。我媽正躺在涼蓆上假寐,敞著懷,裡頭一件極其纖薄貼身的內衣將兩乳刻意突顯得狀色分明。我已久不曾見到或接觸她的身體,早已忘掉她還是一個女人。這時,房頂已拆去了大半,上邊的工頭帶著他的徒弟,正喜孜孜地接受這名正言順因折價工資而獲得的賞賜。

對一個十五歲的男孩而言,還有什麼比母親出賣她的肉體更為可恥﹖霎時之間,我爸的夜間幹活,咱家的窮困,大木頭、二木頭公認的迂傻,甚至我以十五歲高齡上國一的蠢笨,都算不了什麼了。

我慌敗地逃出家門,有一種永不回頭的渴望。我跑了近乎十分之一個台北市,最後鑽進一家破爛的租書店裡蹲著。捧著金庸的武俠小說,卻全無閱讀的心緒。我想起多年前隔壁葉家的寶娃,在那個被姓鄧男人侵犯的午後,我上氣不接下氣跟著她跑進郊野丁阿姨的家裡……

那時上主日學的孩子都已散盡。只有她家的幾個孩子同那條黃狗在雜亂、堆滿雜草野樹和破爛什物的院裡蹓達。見我們來都十分高興,馬上夥同起來,玩我們過去一道常玩的木頭人、躲貓貓之類的遊戲。破舊的小客廳裡,仍舊擺著那架古老的風琴,丁阿姨每每坐在琴前,教我們彈唱:「耶穌喜愛世上的小孩,世上所有的小孩,無論紅黃黑白種,都為耶穌所喜愛……」附近的孩子都來了,坐在小板凳上聽丁阿姨講聖經故事,一同歌唱祈禱、背誦經文……然後領取亮晶晶、印製精美的卡片。包括葉家的三個女兒和我的哥哥們和我,還有厝上的、住棚屋的、國校邊上大雜院裡的……幾乎全都到齊了。丁阿姨穿著美援印花布長裙的舊衣裏,堅毅爽朗,露著平和可親的笑容,實在很接近我曾看過唯一一部外國片「海角一樂園」裡那個能幹樸實的婦女形象。她做軍人的丈夫似乎常駐調外縣市,我們看見她的時候,不是將龐大的身子蜷縮在狹小的帆布行軍床上打呼午睡,就是打著赤膊修理房子。看見我們來了就以他格外低沉沙啞的嗓音,裝成怪獸的模樣同我們逗趣。耶誕節時他打扮成聖誕老公公給孩子們發派糖果……。想到這裡,我發現自己逐漸放鬆,也有了一種洗滌過後的清楚。人家也窮,窮得連他家黃狗也只吃得上青菜湯泡剩飯,那狗瘦骨嶙峋地,一碗湯飯呼嚕呼嚕便吞下肚去,還十分滿意地拿舌頭舔個不停,無限感激搖著尾巴望著牠的主子。我家那隻肥貓,頓頓葷腥不說,還有餅乾牛奶,這牠還經常去廚房偷吃魚肉,若想教訓牠一下,則換來牠齜牙弓背抓咬的還擊。葉家那條德國狼狗哈利,更是頓頓不能沒有牛肉,結果因著貪吃,被人餵了一塊毒肉,從此一命嗚呼。

那日我和寶娃一直在他家待到用完晚飯,盤桓至夜方歸。至於那個姓鄧的,我再也不曾見到。這事在我們之間,也算是打下了一個互通聲氣的默契罷。

接下來的數月,我不僅積極參與老爸的夜間營生,甚至無視他嚴厲的警告,單槍匹馬地幹了幾票。白日不是蒙頭大睡就到學校去鬼混日子,盡量不與我媽照面。我將「收穫」輾轉得來的錢財,全部慷慨地捐贈了即將赴美的大木頭,算是作為同情他失戀的補償罷。

事情發生在占地風波過後不久。一日,久不上門的楊嫂突然大駕光臨,神秘兮兮地探著口氣問我媽可知道大木頭向田田窮追胡纏的事情﹖

「唉喲,可不得了哇,一會兒在公車站站崗遞紙條,一會兒到課室後座盯梢。把田田看得像什麼似的緊,拿一雙直不楞登的眼瞅著人不放,昨天居然動手了,差點兒沒把田田推進水稻田裡。你家大少爺那股子朝勁兒,可不能不管管了,讓人吃不消哇。」隨即遞給我媽一疊大木頭手跡的書信。

那晚上大木頭挨了一頓狠罵,我爸說他要再這麼丟人現眼的蠢幹,就把大學退了讓他跟著「一塊兒幹活兒」去。我爸可是說到做到的。這事經過楊嫂的大力宣傳,成了那年街坊鄰里間最值得談論的笑柄,比寶娃混太妹的傳言更來得膾炙人口。未幾,葉家便築上這道高高的圍牆了。

夏天快要過完的時候,我因積欠暑期作業為數甚鉅,而不得不拚了老命挑燈夜戰。在幾隻飛蛾縈繞的六十燭光燈泡底下趕寫大小楷、胡亂謅編暑期日記和演練英語數學。天色將亮末亮,我終於不支趴在桌上睡著了。但睡得極不安穩,老像聽到遠遠近近有人嘶聲喊叫,忽然我被一迭連聲的腳步驚醒,慌忙開了房門,正見我爸進得屋來,喘著大氣一屁股坐倒在床沿上。看樣子他一夜未曾闔眼,臉色灰敗,兩眼血絲,滿腮亂鬚樁子。

我想他這下子一定完了,嚇得心撲通撲通亂跳——馬上即刻就有人來抄家、搜出床底的贓貨證物,將他雙手反剪用一副手銬銬住。我家內外都要擠上看熱鬧、指指點點的街坊鄰居,我媽散著頭髮嚎哭(辦案人員可不像修屋工人那般容易打發)。大木頭、二木頭呆若木雞地目送我爸給押進汽車開走了……。

「爸!你出事啦﹖」

「他媽的!少觸老子的霉頭。」他一開口,散發著令人作嘔的口臭。雙手撐在床沿上有氣無力,說:「葉家又在打他家老二了。那女孩兒我半夜碰見不知多少次,搽胭脂抹粉、裙子短得像屁股簾子,怪不得她媽揍她……」

我聽見一聲聲受刑樣的嚎叫傳來。

本來寶娃挨打並不是什麼大驚小怪的新聞。聽說她在外頭交上一批不三不四的朋友,時常翹課約會甚至跑地下舞廳那一類的地方。她媽脾性火爆,回來逼問不出實話或就算逼打出實情都免不了一頓教訓。寶娃似乎偏要她家丟人似的,鬼哭貓喊得整條衖巷都傳開了。

可這回,感覺分外淒厲刺耳。我按捺不住了,說﹕「我過去看看吧﹖」

「你去多管什麼閒事﹖老大惹事惹得還不夠啊﹖」我爸凶神惡煞地瞪著我。一直等到他沉沉睡去,我才偷偷摸出門來跳牆過去。這時喊叫已止,我圍著房子,小心翼翼地找到寶娃所在的那間屋子。屋裡挺暗,我使盡眼力才看清一個人影伏在桌上,像是在哭。看清房裡沒有旁人,我輕敲窗櫺——

「寶娃,是我啊,小三子……」

她一驚,回過頭來,立起了身子。可不得了——這那裡是清秀可人的寶娃﹖

人滿面淚痕地走到窗邊,一邊臉給打腫了,頭髮被絞得橫七八豎參差不齊,比男孩的還要短,有些地方甚至還絞禿了。

「小三子,我媽……」她指著頭泣不成聲。我將紗窗輕輕扳下,縱身躍進屋裡。屋門給人從外頭反鎖上了,大概是防她偷跑。地上一堆黑烏烏剛絞下的頭髮。

寶娃撩起衣袖給我看兩隻手臂上的瘀青紅紫,連小腿肚上都是一槓一槓紅腫跳起的棍痕。

我說﹕「我幫你逃走罷。」她死命搖頭﹕「那我媽非找少年組來抓我不可……」

「那你就不要再出去野,免得回來挨打。」她則聳聳肩膀表示無奈。我忽地瞥見一把明晃晃的刮鬍子刀片兒擺在桌正中央。

我立即奪了刀片﹕「你打算幹嘛﹖」

「……死了算了,」她又哭,眼淚成串地滴在前襟上。我聽了立時心裡一緊,口沒遮攔地說道﹕

「我爸作賊,打起人來又狠又厲害,我兩個哥哥都給他打傻了,也沒人想去死啊……」她一驚,圓睜著兩隻眼,馬上摀住我的嘴,噓聲道﹕「有人來了……」

一陣腳步生迎面而來。我這才意識到情況的嚴重,要是被葉家人發現這個節骨眼上我待在寶娃的房裡﹔若再聽去我剛才的那番話……

還好,腳步聲又遠去了。趁著那個空檔我趕緊跳窗逃走,直到跑回自己小屋的床上,心仍跳個不住。手指間,還緊緊地捏著那面刀片。

往後的日子,我因太過擔心寶娃洩了我家的機密而心神不寧,根本無暇打探她的下落。多年後我才知道,其實葉家以及附近稍具資歷的鄰里,莫不知曉我爸的所作所為,甚至連我他們也一清二楚。大概依靠著「好兔不食窩邊草」的僥倖心理,為了「明哲保身」起見,誰也都佯裝不知算了。

不久後聽說,寶娃終於搬到外頭去住。據說她媽與她八字相剋犯沖,若再住一個屋簷底下,長此以往,必有大凶。不由得令我想起那片亮晃晃的剃鬍刀來。

據說,剛絞了頭髮的那一陣子,寶娃索性去剃了個光頭,戴起學生帽子,穿上男生制服到校上課。她本就生得人高馬大,長腿長手的。又不知怎地,或許是那回童年意外事件的挫傷,也或許是這些年來她不斷在外「混」的經歷,使她較她的姊妹們來得潑辣、剛勁和早熟。我曾見她在市場同一個店鋪老闆唇槍舌戰地理論,絲毫無懼旁人的圍觀。也撞見她在西門町帶領一群男女呼嘯而過。她家搬離時,也只有寶娃回來幫著指揮打點一切,她那副指頤使氣的模樣,至今令我難忘。她喬扮起男裝來,應該是挺合適的。加上他們葉家那般有錢人的驕氣,雖不至於虎虎生風,也要讓大多數男子望而生畏吧。

當然我是不怕她的,但私底下總希望她不要生得那麼高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