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娜的女兒(AI0048)
Hanna

類別： 文學小說
叢書系列：藍小說
作者：瑪麗安．費吉森
       Marianne Fredriksson
譯者：彭倩文
出版社：時報文化
出版日期：1999年07月22日
定價：320 元
售價：253 元(約79折)
開本：25開／平裝／408頁
ISBN：957132941x

【前言｜書摘 1-1｜書摘 1-2｜書摘 1-3｜書摘 1-4｜書評】

▼  書摘 1-4

她端著一杯茶走到自己的房間。那已成為這裡生活的一部份。她的母親過去總是堅持要他們在睡前喝一杯加了蜂蜜的茶。當她啜飲那甜膩的液體時，她不禁回想起自己的童年：蜂蜜茶的甜香，有著藍色花朵圖案的茶杯，以及屋外天空中傳來的海鷗叫聲，尖聲嘶吼出蠻橫的生之歡愉。

她推開窗戶，望著那群鳥兒尖叫著飛向海洋，飛到亞斯伯島與科普斯塔島上方。隨後她又聽到，在那片山楂花正綻放著燦爛春光的橡樹林中，響起了山烏的歡快歌聲。

這實在太過分了，那是一種讓人無法承受的沈重憂傷。她伸手取出一片安眠藥。

6

她在黎明時被金色的陽光喚醒。也許並不只是陽光，因為她在夢中依稀聽到庭院中傳來的鳥鳴，而那就像春日一般，顯得出奇地美麗與強悍。她在床上躺了一會兒，企圖分辨出各種不同的鳥鳴，蒼頭燕雀的歡笑，藍山雀愉快的呼喚，還有燕子俯身飛向屋簷的咻咻聲。

燕子已經飛來，正開始在屋簷下築巢，在這樣的時刻，她終於可以感覺到世界一切如常了。

她悄悄走到樓下廚房中，就像鬼魂般地靜默無聲。她替自己煮了一杯咖啡，偷了一個肉桂麵包，再躡手躡腳地重新爬上樓梯，小心翼翼地避開會發出唧嘎聲響的第六級階梯。老人的房中傳來沈睡的鼾聲。

她靜坐沈思，在啁啾鳥鳴的幫助下慢慢靜下心來。過了一段時間之後，她成功地說服自己︰對母親來說這種情況並不算是太壞，至少她現在已不會感到痛苦了。而父親的記憶力變得如此片段短暫，所以他的傷痛也不會維持太久。

然後她取出外婆的照片，看了許久許久。漢娜．布羅曼。妳究竟是誰？奇怪的是，我對妳的認識，幾乎全都是來自別人的描述。妳是一個傳奇，輝煌燦爛但卻充滿了難解的謎團。母親告訴我，妳非常非常堅強。

我必然擁有屬於我自己的記憶。妳一直活到我長大成人，結婚生子後才與世長辭。但這張照片與我記憶中的妳，並沒有任何相同的地方。那是可以理解的。這是妳年輕時的照片，一個風華正盛的女人。而我所看到的妳，卻只是一個老人，一個陌生人，肥胖的身軀總是裹著寬鬆而有著層層縐褶的黑色衣裳。

所以這就是妳年輕強壯時的模樣，那時妳還可以扛著十公斤重的麵粉袋，從磨坊走六哩路到國境邊的村莊。妳在那裡用麵粉換取咖啡、煤油、鹽，以及其他的生活必需品。

這是真的嗎？母親說，妳親自背負布袋。但那只是在春季與秋季。夏季妳可以划船，冬季時妳拖著雪撬走過冰封的大地。

妳和我分別誕生在不同的世界。但我現在可以看出，我們兩個其實長得非常像，有著同樣的額頭，與同樣參差不齊的髮線。同樣的寬嘴巴與短鼻樑。但妳的下巴跟我並不一樣：它看起來堅毅而倔強。妳的目光穩定，妳的雙眼分得很開。我記得它們是褐色的。

我們互相凝視了許久。這是我們第一次注視彼此。

妳究竟是誰呢？我們為何從不曾真正認識對方？妳為何總是對我如此冷淡？

突然之間，安娜彷彿聽到一個問題。那個小女孩在說︰「她為什麼不能像別人的外婆一樣？讓我們坐在她腿上撒嬌，聽她說故事。」

然後是她母親的聲音：「她老了，也太累了。安娜。她受夠了孩子的吵鬧。而且她這輩子從來沒講過任何故事。」

母親的聲音是否帶有苦澀的意味？

我必須重新回溯我過去的記憶。

在我小時候，外婆有時會在早上來看我們，那時她還可以從公車站走一段漫長的路，來到我們位於海邊的家。她坐在廚房的沙發上，聞著蛋糕與剛出爐的烤圓麵包的香味兒，面前的餐桌上鋪著精美的桌布，放置著家中最高級的茶杯。她顯得非常舒適，就像是一頭窩在沙發上打著呼嚕的貓兒。我記得，她同樣也會發出呼嚕聲，聲音響亮得就像是在深夜爆米花似的。這是她不說話時的模樣。

而她甚至連說話都讓人覺得非常有趣，那是一種奇怪的語言，混雜了一半的挪威話，辭句鬆散而隨意，有時甚至令人無法理解。

「咱們在這兒，」她說，「沒錯，就是這樣。」她總是毫無意外地讓她自己和其他人同時嚇一大跳，因為她的話語往往在她還來不及意識到的時候，就莫名其妙地衝口而出。然後她將會帶著驚訝地表情突然停頓下來，羞紅了臉或是忍俊不住地捧腹大笑。

她們究竟在談些什麼？

談論她們的鄰居。談論那些日子越來越不好過的孩子，那些酗酒的男人與生病的女人。但她們同時也會談論到婚禮、新生的嬰兒，宴會，與食物——並暗暗猜測，人們怎麼有能力來負擔這些開銷﹖

對小女孩來說，這些話語彷彿就像是掀開了一個娃娃屋的屋頂，讓她看到居住在裡面的人群。這就像是一種遊戲。但對交談的兩個女人而言，這卻是必須嚴肅面對的真實。她們對於荷蘭德家乖巧文雅的孩子，以及大畫家喬漢森的狂飲縱酒，都有著十分濃厚的興趣。更別說是尼克拉森太太的怪病了。

閒話。無所謂惡意，或是善意。安娜此時才恍然想到，這種永無止盡的談話，似乎就像是一場情感的狂歡盛宴。她的母親與祖母沈溺於他人的不幸，在品頭論足的嘖嘖聲中，借用他人的苦難來澆自己的塊壘，但卻從不曾稍稍涉及個人的私事。談論自己是不被允許的。那是一件非常丟臉的事。

外婆很容易臉紅。

「外婆，妳從來都不哭嗎？」

「不。怎麼問這種問題，」她說，臉紅得跟豬肝似的。

母親同樣也覺得非常尷尬，並厲聲斥罵孩子。在外婆面前，有很多事情都不能問。她認為鹵莽的孩子應該嚴加管教，因此她可能會覺得約翰娜的小女兒被寵壞了，一點禮貌都不懂。

「妳實在是太實際了。」安娜對照片說。

或許我錯了，安娜的目光從照片移到窗外，飄向那些不知姓名的人們所居住的小屋，人們在那裡比鄰而居，但卻很可能終其一生都不會知道對方的姓名。也許妳們兩人都對故鄉有著一份憂傷的渴慕。因此，當妳來到大城市時，妳才會企圖以這種方式，來重新建立起與家鄉的連結，與鄉村生活的情調。

安娜彷彿聽到外婆對於這個解釋發出一聲不屑的輕嗤。她喜歡城市，那裡有電燈與自來水，近在咫尺的商店，以及關上自家大門的權利。

外婆經常在週日到家裡來吃晚餐。爸爸會開車去接她，而她總是戴著長串的黑玉項鍊，脖子上鑲著一圈白色的縐褶花邊。用餐時她只有在別人問話時才會開口回答，而且總是對她的女婿十分順從。

安娜突然想到一件往事，記憶鮮明得令她感到訝異。所有人圍坐在餐桌旁，驚喜地重複述說女教師對安娜的讚語：安娜是個有才華的孩子。

才華？那是個不尋常的字眼。教師建議讓她念高中。外婆羞紅了臉，發出不屑的嗤聲，顯然是覺得說這些話很不體面。她細細打量這個女孩，過了許久才開口說道：「那有什麼用呢？她只不過是個女孩子。這樣只會讓她變得傲慢自大，到頭來她還是逃不過女人家的命運。」

或許就是這段話語決定了安娜的未來。「只不過是個女孩子」激起了父親的怒火。他一直不願意去承認，他唯一的後代只是個女孩帶給他多大的遺憾。

「安娜可以自己做決定，」他說，「如果她想繼續唸書，就去念吧。」

我怎麼會忘了那個週日與那段談話呢？安娜百思不解，她躺在床上，仔細端詳外婆的照片。妳錯了，妳這個老巫婆，她無聲地說著。我去上學，我參加考試，我事事順利，並成功進入一個妳甚至無法想像的世界。

我確實也變得相當傲慢自大，就像妳所說的，就大家所說的一樣。至於妳呢，妳卻變成了一個化石，一個消失時代所遺留下來的原始殘骸。我將妳自我生命中刪除。妳是一個令人痛苦的存在，提醒我所引以為恥的血緣。那就是我之所以從未認識過妳，也對妳完全不復記憶的原因。然而，這同時也是妳的照片為何會讓我感到如此震撼的原因。因為它相當清楚地對我顯示出，妳也曾經是一個有才華的女孩。妳我各自擁有不同的偏見，這是可以確定的。但妳的看法有時也十分正確，特別是當妳指出我無法逃脫命運的時候。我的確也跟妳一樣，必須去面對女人的生活。

我並未扛著麵粉袋從磨坊長途跋涉到村莊，外婆。然而，我卻也背負著自己的重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