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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第六章
吉雍．藍多榭護送著他的第一位客人坐到鑲嵌細工逐漸脫落的椅子上，小心翼翼地有如在攙扶穿著不恰當鞋子的重病者橫越結冰湖面。等媒人終於滿意地確定對方在有手工繡花小蘿蔔的坐墊上安頓好之後，他才像癡迷守護自己唯一一顆蛋的企鵝媽媽一樣，輕手輕腳地繞過沾了墨水漬的書桌，在的另一邊的旋轉椅上小心地坐下來，這當中他睜得大大的眼睛從沒離開這新來的客人一秒鐘。
「歡迎來到『心之所欲』！」他大聲說，咧開嘴微笑，讓兩邊的鬍子尾端揚起得靠近了一吋。「要不要來一點咖啡？」
「好，謝謝。」
吉雍．藍多榭快步走到店後頭，從鋪著蕾絲桌巾的小桌子上，拿起咖啡壺倒了兩杯，一杯放在顧客面前，自己坐回旋轉椅上，以誇大的手勢摘掉筆蓋，然後宣佈：「好，我們先辦一些手續，就可以開始辦正事了。」他把筆尖指向紙張，抬起眼睛，然後問： 「姓名？」
「你很清楚我叫什麼名字，」這男人回答。「我們認識一輩子了。」
「姓名？」吉雍．藍多榭再度詢問。
沉默在他們之間膨脹。
「伊威．李維格，」對方終於回答。
「地址？」
「我是你隔壁鄰居！」
「地址？」
「美河之愛村。如果你也忘記了這村子在哪裡，它是在位於法國西南部的碧麗歌綠區。」
「年紀？」吉雍．藍多榭問，頭低了下去。
「三十五歲，」牙醫回答。
「年紀？」媒人重複問，厭倦的口氣有如已經在職業生涯中聽了太多謊言的法官。
「好吧，四十四。」
「好，我可以幫你什麼？」吉雍．藍多榭問，兩手交握起來，放在書桌上。
「是這樣，」他說。「我聽說你決定開始當媒人，所以我想說過來看看是怎麼回事。只是以鄰居的身分來問候一下。」
「太好了！我們提供三種等級的服務──」
「我們？」牙醫問，環顧了一下四周。
「『心之所欲』提供三種等級的服務，」吉雍．藍多榭繼續說，「全都是量身打造，以符合你個人的需求。我們有無可匹敵的銅級服務、無可匹敵的銀級服務，當然還有無可匹敵的金級服務。」
「服務內容包括什麼？」
「無可匹敵的銅級服務是幫助您自己追求愛情。我們會提醒您可能哪些地方做錯了，建議您或許可以如何改善自己的外表，並且指出您有哪些需要解決的、不討喜的個人習慣。其他的就操之在您了。至於選擇無可匹敵的銀級服務的客人，我們會以最深切的思慮、關懷與體貼，介紹給我們檔案裡最無與倫比相配的對象。而最後，選擇無可匹敵的金級服務的客人則可以指定他們想要認識的對象，前提是他所愛慕的對象住在合理的範圍內，而且是單身。選擇無可匹敵的銀級和金級服務的客人可以無條件免費獲得無可匹敵的銅級服務包括的好處。」
吉雍．藍多榭往後靠向椅背，開始在手指間轉筆，等候牙醫的回應。伊威．李維格用他修長蒼白的酷刑工具調整了一下他的眼鏡。
「所以，你現在檔案裡有多少人？」他問。
吉雍．藍多榭還來不及懸崖勒馬，事實就已經衝口而出。「一個都沒有，」他回答，把筆放回桌上，已經嗅到挫敗的氣味。
「喔，」伊威．李維格說，皺起眉頭。「那你要收多少錢？」
吉雍的希望再度燃起，手指又開始蠢動。他拉著有墨水漬的書桌的左邊最上方抽屜的銅手把，推開幾張世界奇景剪紙，包括一張格外華麗、位於土耳其的毛索洛斯墓廟（Mausoleum at Halicarnassus），然後拿出一張印在奶油色卡紙上的價格表，用食指推過桌面。伊威．李維格看了一下，然後又仔細看了一次，確定他沒有看錯。在他這麼做時，吉雍．藍多榭緩緩打開他肚子上方的狹長抽屜，拿出他的橡皮擦跟釘書機。他靜靜地將它們放在書桌上，希望以他的專業武器引誘他的客人。
「讓我搞清楚一下，」伊威．李維格說，往後靠著鑲嵌細工逐漸脫落的椅子的椅背，手上拿著價格表。「我可以付你一大筆錢，選擇無可匹敵的銅級服務，好獲得諸如固定剪指甲這樣的建議。或者我可以付你更大一筆錢，選擇無可匹敵的銀級服務，好讓你把我和我自己配對，照目前的狀況來看。或者第三，我可以付你簡直是不可置信的一大筆錢，讓你偷溜到某個人旁邊，跟她說我喜歡她。」
「你聽我說，李維格先生﹍」
「你可以叫我伊威，吉雍，你從小到大都是這麼叫我的。我們念同一所學校，記得嗎？」
「伊威。現在我們的檔案裡沒有其他人，只是個形式上的問題。過不了多久，生意就會興隆起來。而且你身為我第一個客戶，當然可以獲得百分之十的折扣。而且我必須指出，無可匹敵的銅級服務絕對不是為像你這樣見過世面的人設計的。老天，絕對不是。你當然知道在和女士相處時該有什麼樣的行為舉止。我自己這多年來就看過你和好幾位女士在一起過，你的舉止顯然完全恰當。你也沒有什麼我覺得必須處理的不良的習慣。照我看來，你的問題只是缺少機會。你有採取什麼行動，來增加你找到愛人的機會嗎？來診所的病人當中，一定有很多適合的女性吧。你是方圓數公里內唯一的牙醫。」
「嗯，」伊威．李維格說，一邊思考，一邊望向媒人後方。「我隨時都保持乾淨整齊，這點就不是這裡每個人都能做到的了。你一定很清楚這點，你以前也跟我一樣，必須跟他們靠得很近。我也經常恭維她們的刷牙技巧。但是當然，跟病人有情感牽扯的問題就是等你們最終分手之後，而她回來看牙時，如果你說她需要補牙，她就會認為你是要造成她更多痛苦。」
「我了解，」媒人說。「你最近有沒有可能做過什麼事想增加機會，卻沒有成功，或者甚至還造成妨礙？」
伊威．李維格搖頭時，他的松果頭的許多尖端便互相摩擦而沙沙作響。「我想不出有什麼事。」
「或許是跟你外表有關的事？」
牙醫茫然地看著媒人好幾分鐘。
「嗯，或許這是值得想一想的小事，」吉雍．藍多榭很快地說。「所以，你要選哪一種呢？無可匹敵的銅級服務、無可匹敵的銀級服務，還是無可匹敵的金級服務？」
「我對這三種都沒信心。」
「我想你確實可以繼續保持現況，但是你到目前為止的嘗試顯然不成功，這真的很可惜，因為沒有什麼東西比得上晚上有女人隆起的胸脯貼著你的背，是吧？」媒人說。他令人咋舌的銷售技巧在過去十九年裡賣出了一萬五千零九十四把梳子、五百零七頂假髮、一百四十四副假鬍子、三百一十二副鼻毛夾、兩百五十六副假鬢角、二十二副假眉毛，以及三副假陰毛。
伊威．李維格仍舊沉默。
「有一個女人正等著找到你，就像你等著她一樣，」吉雍．藍多榭繼續說。「我的工作就是在她找到別人之前，讓你們結合在一起。」
「但是你的價錢真的太貴了！」牙醫抗議。
吉雍．藍多榭往後靠在椅子上，望向窗外。「我昨天在吉柏．杜比松送信時遇到他，」他說。「他牙痛得很厲害，說打算跟你約診。」媒人暫停了一下，才補充說：「聽起來他需要根管治療。」
沉默再度膨脹。吉雍．藍多榭拿起他的橡皮擦，開始仔細檢查，等候著對方的決定。但是伊威．李維格說不出話來。他再度感覺到孤獨的銳利尖角在他的胃裡蠢動，如過去五年來一樣。它導致了如此長期的便祕，甚至每天晚上留一塊好望大教堂聖母會修女做的，摻了胡桃酒的「太佩夏紐克」乳酪在床單上，也無法誘使那阻塞的東西出來。他坐在那裡，兩邊手掌摩擦著椅子的染色木頭扶手時，孤獨緩緩地往上升，卡在他的喉嚨。他越是想講話，它就掐得越緊，連雙頰都因掙扎而泛紅。他緊抓住坐墊的邊緣，閉上眼睛，用力吞了一大口，把那阻塞物吞回去。但是那孤獨的五年殘留的鐵鏽血腥味已經包住他的舌頭。當他終於開口時，他發出像生銹的風向標的尖叫聲，咳嗽了一聲，然後低聲說：「無可匹敵的銀級服務。」
一個多小時後，伊威．李維格吐露了比他自己之前所知更多的悲慘愛情史後，他站起來。在離開前，他把頭探出門外，確定附近沒有人看到他出去。他的口袋裡放著一條橡皮筋，是興高采烈的媒人在他臨去時送給他的禮物。他困惑地接受了，心裡想之後可能會了解這橡皮筋的重要性。牙醫離開之後，吉雍．藍多榭將他的武器放回有隔間的狹窄抽屜裡。他把門上的告示翻過來，鎖上門，回家去。
太陽的威力已經減退，而終年不斷的微風中飄著美河河岸上野薄荷的香味。不過媒人並沒有注意到。事實上，他在這短短的回家路上，什麼都沒有留意，因為檔案裡終於有了第一位客人的欣喜讓他進入癲狂狀態，讓他看不見彎曲的鮭魚色屋瓦、牆頭上長著野鳶尾花的古老石牆，以及忘記了怎麼飛而變成行走動物的鴿子。取而代之的畫面是伊威．李維格坐在布藍屯某間精緻餐廳的露台上，握著桌子對面的女士的手。等到他走了一半的路時，這位有著完美牙齒的女士已經陷入牙醫到目前為止偽裝得很好的魅力當中。等到他轉進他家的路上時，這對戀人已經在有強大綠黴菌爬上拜苦路圖像基座的羅馬式教堂裡，站在神父面前，由他擔任伴郎，並且新郎終於為那箱假髮在歸還時狀況那麼糟糕，而誠摯道歉。
媒人在回到家時，先將兩手抵著廚房窗戶圍成杯狀，朝裡頭細看。他輕輕走向大門，安靜地將鑰匙插入鎖孔，溫柔地轉動。他緩緩將門推開一個縫，從窗櫺上的一個花盆後拿出一面小鏡子，將鏡子伸進去，傾斜成各種角度，試圖看清廚房的每個角落。
「晚安，吉雍！你在幹什麼啊？」一個聲音喊道。媒人跳了起來，轉頭看到瑟荷太太用她因年老而彎曲的手指抓著一個灑水壺。
「啊！晚安，瑟荷太太，呃，我沒有在幹嘛。絕對沒有，完全沒有。什麼事都沒有。當然是沒有，但如果說我有在幹什麼的話，也不是像你看到的那樣。完全不是那樣。事實上，我應該走了，因為我什麼事都沒做，而現在應該到了做點事的時候了。再見！」媒人回答，然後進門去，關上門。
一走進裡面，他便從冰箱的瓶子幫自己倒了一杯沒有氣泡的礦泉水，拿了一顆他仔細清洗過以免吃到蟲的油桃，在廚房的桌子坐下來。他一邊切著桃子，一邊想著他的勝利晚餐該吃什麼。吃完水果後，他用他最喜歡的、角落繡著他紅色姓名縮寫的白色餐巾擦了擦嘴，讓盤子上的桃子核滑到垃圾桶裡，然後把盤子放到水槽裡。接著他走到地窖門口，轉動掛著一串乾燥紅色辣椒的門把，緩緩走下階梯。
他走到最底下時，拉了拉一條線，點亮上面覆滿毛茸茸灰塵的赤裸燈泡。這地窖是他小時候最喜歡的地方之一，至今仍有它的魅力。雖然這裡大多數的水果蔬菜醃漬食品都是他做的，但架子後頭仍然還有少數是他母親做的，裡頭的內容物已經腐敗到快要爆炸，但他仍保存下來，因為標籤上她的筆跡會帶給他安慰。
下面還有其他一些寶藏，包括他的祖先留下來的各式各樣的木鞋，鞋底都釘了看起來像是小型的馬蹄鐵。小時候他會穿上這些木鞋，小小的粉紅色腳丫拖著鞋子，在還沒有撒下種子的赤裸田地上拖來拖去。他最喜歡的一雙是有裝飾雕刻的白楊木鞋，本來是他外祖父留到星期天以及喪禮時穿的。在吉雍．藍多榭十四歲那年的十一個月裡，這雙鞋曾經很合他的腳。但是他被禁止把鞋子穿上來屋子裡，因為他父母不信任他習慣像貝都因人那樣，每次有人表示喜歡他的東西，他就經常會把東西送給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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