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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紀末少年愛讀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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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河撩亂(AK0026)

類別: 文學小說
叢書系列:新人間叢書
作者:吳繼文
出版社:時報文化
出版日期:1998年10月20日
定價:180 元
售價:142 元(約79折)
開本:25開/平裝/296頁
ISBN:95713273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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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書摘 1-2

4

時澄出生在一個多山的縣份,海,以及,理所當然的,船,對時澄而言一直是非常沒有存在感的事物,或許與他首先是通過童話故事和冒險電影認識的有關。時澄喜歡有海的風景。

第一次接觸海的時候他已經在小學低年級就讀,父親帶著他和弟弟去鹿港外婆家,一時興起,三個人徒步向海岸走去。當他們看到路旁開始有成堆的牡蠣殼,鼻腔中充滿異樣的腥味時,知道離海已經不遠。他們又走過晒鹽場,興奮地品嚐海水的滋味,「真的是鹹的耶!」而那就是他們的海了。那天他們抵達海防部隊崗哨的時刻,正值大退潮,眼前是無邊無際的泥淖,所謂海,只在遙遠的、幾乎與地平線接合的地方閃著詭譎的銀光,更無船影。

後來有機會從高雄港渡海到旗津,在基隆港搭船遊仙洞,以至近距離和來自七洋的巨大船舶擦肩而過,甚至從台南市區搭運河的渡船前往安平古堡,都成為時澄童年美好記憶的一部份。他沒想到,有一天船旅會與他的命運緊密連結,而且一點也說不上浪漫。

時澄記得十五歲那年夏末,也是在一艘遊船上,同學阿寬突然問時澄,這一生最早的記憶是什麼。

那時,近晚的潮風從海上吹來,把溽暑的氣悶吹得老遠。他們從淺草吾妻橋下的隅田川渡船口出發,準備到東京灣邊上的濱離宮恩賜公園看夏日最後一場煙火。據說壓軸的煙火開花直徑有三百公尺。被阿寬突如其來一問,時澄的腦子頓時一片空白;那時渡船正穿過廄橋下方,前面不遠處可以看見藏前國技館的黑色屋頂。時澄抬頭看著以複雜的工法交叉支撐成幾何排列的鋼樑,覺得有些暈眩。

他輕輕闔上雙眼,試著集中精神回想,腦子裡都是上小學前後的情景,但他總覺得還有什麼別的,三、四歲甚至更早的記憶,藏在近處某個暗黑的角落閃爍,呼之欲出。

「你呢?」時澄使出緩兵之計。

「就是第一次喝汽水嘛,」阿寬說,「整個人好像被電到一樣,嚇得大哭。因為想喝汽水,突然想到。」

「什麼時候?」

「不知道,好像是別人惡作劇,把杯子拿到我的嘴邊哄我喝說是果汁,應該還很小吧。你呢?」

海那邊的天空正慢慢轉呈淺紫色。

「我等一下請你喝可樂。」時澄說,但他就是沒辦法回答阿寬的問題。

天黑之後,兩人和許多遊人一樣,並躺在公園的草地上,全身放鬆仰觀空中的火焰之舞,並忘情地發出讚嘆之聲。就在一朵怒放的巨大火花隱滅、空中的舞台一片漆黑的時刻,時澄突然脫口而出:「我想起來了!」旁邊的阿寬被嚇了一跳,趕忙坐起來,看著時澄,好一會兒才問道:「什麼想起來了?」

時澄仍定定望著天上,嘴角帶著笑意說道:「最早最早的記憶啊,我記起來了,是失眠!」

那時弟弟智澄尚未出生,他還是家中唯一的小孩,所以不到三歲。那麼小就會失眠,他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每隔一段時間,毫無預警地開始連續失眠幾天,然後又突然恢復正常。

時澄記得他總是在遙遠而陌生的暗黑帝國中,被身體深處一種節奏性的悸動喚醒。那時心跳強烈拍擊著上半身,呼吸很不舒服,但眼睛一時還睜不開,只感到一陣莫名的焦躁,夾雜些許恐懼。接著是一段不知道短暫或是久長的藍灰色地帶(多年後他到帛琉一個海中垂直洞穴潛水,跟隨嚮導潛降到一百五十呎深處,突然水肺出了狀況,氧氣迅速逸失,急忙準備要重新浮升,但又不能太快,也許是緊張,水壓教他感到一陣陣幾乎無法承受的氣悶和昏沈;他無意識地抬起頭,看到比想像還要遙遠的上方有如謎團一般的深藍,以及勉強穿透的曖曖天光,不知為什麼教他聯想到小時失眠開始時那段奇異的艱難過程);當他終於用力睜開雙眼的同時,胸腔中「噗、噗」跳動的節奏逐漸遠去,呼吸似乎也恢復了正常。他貪婪地嗅著臥室中種種熟悉的味道,一種由被單和蚊帳的棉紗、榻榻米的藺草、床架和櫥櫃的木板經過黑暗攪拌、靜寂過濾,在下半夜沈澱出來的特殊氣息。他轉過頭去,父親和母親就睡在他的近邊,一如往常;他的溫暖好像來自他們的身體,安全感來自他們均勻的呼吸。

他靜靜躺著,庭院中的樹葉在夜風中發出沙沙沙的聲音,窗格子輕輕震響。然後他開始聽見風中隱約傳來一些低聲絮語,有時像是獨白,有時又像同時有兩三人在對話。偶爾他可以清楚聽見他們在說什麼,雖然天亮後總是忘得一乾二淨。

有月光的晚上,時澄看到說話的人就站在臥室的窗外不遠,毛玻璃上映著他們瘦削的身影、被夜風吹亂的衣服和頭髮。他們時而講一些好笑的事,時而談論教他感到驚奇、悲傷或是無聊的事。他們的話語在朦朧的夜色中留下幽長而深沈的回聲,也留給他整個世界的憂鬱和神祕。

不知道與失眠有沒有關係,時澄從小體弱,但並不多病;除了因為天性害羞而交不到朋友外,童年的時澄對自己的生活感到非常滿意,曾經,他認為他生長在一個奇蹟之家。

在時澄出生的那個台灣離海最遠的中部小鎮上,他父親開的「旭」牙科診所算是風景之一,因為一直到時澄大學畢業,他們家都還是鎮上的最高建築物,而成排的大王椰子、百年樹齡的茄冬,以及其他綠意盎然的果樹像蓮霧、芒果、龍眼、白柚等等,把建築物襯托得更有觀賞價值。

父親的不苟言笑、富有責任感,搭配母親的饒舌與勤奮,使得家裡的生活步調充滿秩序卻又不致太刻板,氣氛也維持得溫暖中帶著明朗,不管發生什麼事,兩人從來不會陷入愁雲慘霧。每一個人都感受得到他們對這個家的珍視和對孩子的愛,在時澄記憶中,所謂童年是由許多熱鬧的家庭聚會、婚禮、生日宴、電影、旅行串聯而成,並且有許多讚美、祝福、禮物、歌聲和笑聲穿插其間。

雖然父親的工作基本上保證了他們的衣食無憂,但很多事並不是金錢可以決定的。當鄉里居民的日常被貧窮或與貧窮無關的理由所困,生活裡面洶湧著病痛、酗酒、賭博、離異的惡夢波濤,當小鎮的夜晚籠罩在犯罪、死亡與流言的陰影之中,他們的家仍然那樣平穩、溫暖而光明;儘管家族成員從未到齊,時澄卻沒有殘缺或斷裂的感覺,就像一群人手拉手圍成一個圈圈,即使有人走開,剩下的人仍然繼續維持圓圈的完整。

奇蹟之家,被神祕的護膜濾網緊密地搭罩著。

時澄稍大以後,對爸媽之間隱藏的扞格才有進一步的認識。這樁婚姻表面上是先讓兩人認識、交往,然後經過兩人同意才確定的,但兩個當事人都明白雙方家長的真意,他們沒有別的選擇:父親是怕麻煩的人,順著大家的意思是最容易的路;母親出身鹿港望族,但學歷不高,而且已經28歲,遠遠超過了當時講究體面的人所認定的大家閨秀適婚年齡,三姑六婆的閒言閒語越來越多。結婚馬上消除了家族內外各種雜音,但他們內心的雜音開始響起。

母親的家人都是虔誠的天主教徒,而父親卻是無神論者,因此他們潛意識總是懷疑對方的精神素質。父親非常在意家族的整體形象,從家人的穿著、家具的搭配到診所招牌的字體,他都堅持一定的品味,這也叫凡事注重實際的母親看穿了他愛做表面文章、在乎別人觀感的虛偽。父親堅持有教養的家庭,每個成員都應該培養優雅的嗜好,對文學、哲學、藝術以及窮苦大眾保持適度的關心,他鼓勵小孩學習西洋樂器,並定期舉辦家庭音樂會;母親則認為在聖堂的肅穆氣氛中祈禱、望彌撒,讓積滿塵垢的身心得淨化勝過一切美德,讓幾個小孩生硬地彈奏一些老走調的樂章,一群大人還要放下忙不完的雜務,煞有介事般凝神傾聽,簡直是精神折磨。每次音樂會大家看她總是忙進忙出為每個人端茶、沖咖啡、送點心,都覺得過意不去,一直要她也坐下來休息聽演奏,她就賢慧地笑笑立刻又快步往廚房走去。

對於小孩的教養方式,兩個人的理念更是南轅北轍。也許是害怕這個家族在時澄父親這一輩曾經有兩個嬰兒夭折的往事再現,時澄的母親以非常神經質的方式照顧小孩,天氣太冷不准出門,太熱不准出門,下雨也不准出門,但一年到底有幾天是不冷不熱又不下雨的日子?在家裡玩耍怕他們受傷,吃東西怕他們把衣服弄髒,總之一整天從起床到就寢都是她的聲音,「不要」、「不許」、「不可以」是她的常用字。父親則主張小孩不應該過度保護,生點小病、受些小傷只會讓小孩更健康;至於遊戲把身子弄得髒兮兮、屋子攪得亂七八糟是很正常的,怎能如此在意?相對於母親的「不」字訣,父親常說「沒關係」,所以每天單單為了孩子,兩個人免不了會有好幾次互相說起大聲話。他們唯一共通點是,既不用歇斯底里的聲音責罵小孩,也絕對不施體罰。

儘管夫妻之間存在緊繃的關係,但面對外人,包括前來求診的病人時,他們總是很有默契地端出最溫和有禮的一面,有時甚至教時澄覺得比對家人還好。他們充滿耐心,體貼別人的困難,關懷別人的傷痛,出錢出力從不後人,對發生在別人身上的美好事物總是由衷的喜悅,也很少看見他們在背後道人長短。不管內心如何,就他們長期表現出來的,仍不折不扣是一種值得肯定的美德。

時澄曾經堅信,是這樣的美德使他們的家遠離各種可能的傷害,而快樂無憂的生活是美德的報償。

時澄從未身處與暴力或死亡有關的現場,他到十八歲才因為祖母去世第一次參加葬禮,但祖母享高壽,辭世已是九十多歲,葬禮場面並不哀傷。

儘管身處在外人看來有如童話般的家庭氛圍中,但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時澄就沒有辦法自然地和父親交談。

父親的和氣與笑容好像只留給外人,不知道為什麼,每當父親面對家人,大部份時候都體現他那種時代、那種教養的人所擁有的跡近不苟言笑的自制,嚴肅而木訥,他的話語總像缺乏潤滑劑的轉輪般枯乾緊繃,不懂幽默為何物,與他說話很容易緊張,而且感到索然無味。他又是一個好惡都趨於極端的標準AB型,對某些事情成見極深,喜歡、不喜歡都不需要講道理,不拘人或事,看得順眼,就忘了是非也可以,看不順眼,絕對深仇大恨。因此他常會莫名所以地暴怒,每當父親發作時,他的眼瞳彷彿迸射著血紅凶光,口中吐出的是連串流利已極的惡毒咒語,足以教家中的狗趕忙躲進衣櫥,貓六神無主地哀號,蜘蛛結出錯亂的網,壁虎全部墜地;然而他的怒氣來得快去得也快,在大家都還驚魂未定時,或者你正玉石俱焚地想道,好吧,就這樣下去一直到世界末日、地獄湧現吧,他很可能已經滿面春風、輕聲細語地變成世界上最溫柔的濫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