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尋

首頁文學小說書籍基本資料

關 於 本 書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
‧目 錄
‧讀者書評

線 上 試 閱

書摘 1-1
書摘 1-2
書摘 1-3
書摘 1-4
專訪
書評 1
書評 2

作 者 作 品

世紀末少年愛讀本
世紀末少年愛讀本

文學小說

【類別最新出版】
乩童醫生
查理橋的象
我沒有你們所有的
咆哮山莊(精裝版)
我們,再次重逢的世界


天河撩亂(AK0026)

類別: 文學小說
叢書系列:新人間叢書
作者:吳繼文
出版社:時報文化
出版日期:1998年10月20日
定價:180 元
售價:142 元(約79折)
開本:25開/平裝/296頁
ISBN:9571327328

已絕版

 轉 寄 給 朋 友

 發 表 書 評 

 我 要 評 等 

Share/Bookmark

線 上 試 閱

 

書摘 1-1書摘 1-2書摘 1-3書摘 1-4專訪書評 1 書評 2



  書摘 1-3

後來時澄慢慢瞭解到,父親其實相當害羞,他會為自己的溫柔感到說不出的害羞,時澄有的時候甚至認為,父親的暴怒也是他溫柔的一種方式,或者他只是要用大聲詈罵來掩飾他的羞澀。做父親的羞於溫柔,而兒子則是羞於面對他的溫柔,也許是這樣,時澄懂事後,漸漸也就不再正視父親的眼睛,他們講話時好像默契似的總是彼此站成九十度直角,望向各自的前方,然後像是腦中缺氧的人一般有氣無力地說著。只有一起出門,尤其是旅行的時候,父子之間才暫時解除僵局;另一個例外就是洗澡,時澄兄弟從小和父親一起入浴,幫父親擦背,浴室中的父親不會端著一張撲克臉,他會唱歌,也會說故事,雖然也就是那幾首歌,故事也經常重複。

時澄和母親倒沒有那樣不自然的尷尬距離,母親是一個凡事樂觀、信心滿滿的人,有時仔細想想,家裡一天到晚聽到的無非母親的聲音,她和人聊天總是笑聲不斷,生活週遭的事事物物在她看來都是可愛、可喜、可笑;她也喜歡發號施令、發牢騷、發表感想,或是喃喃自語。有母親的場合,其他人好像硬生生被剝奪了發言權,只能附和著她表示意見。時澄出生的時候,家族已經將近十年沒有添加新成員,每個人都將他當寶一樣護他疼他,母親雖然因為時澄是自己生的而有些保留,但一講到這個孩子還是會神采飛揚。在第二個孩子出生之前,時澄是她生活的重心,與時澄因而特別顯得親,整天不是抱他背他,就是無時無刻地盯著他,對他說個不停,教時澄逃無可逃,成為他小時唯一的不幸。

母親那種高熱度親情烘烤和音聲轟炸的避難所,就是暱在祖母身邊。弟弟出生後,時澄一直和祖父、母睡在一起,以後就成為祖母的跟屁蟲,陪祖母趕廟會、串門子、看戲,或是輪流到她幾個出嫁的女兒家中長住。祖母小時被綁過小腳,但沒完全綁成,算是半個天足,走起路來非常俐落,又不喜歡悶在家中,帶著時澄讓她出門更加有理。跟著祖母,時澄永遠有人寵,還有吃不完的零嘴。有一陣子,五姑丈一家搬到山區想從事香菇栽培,祖母和時澄一老一少趕老遠的路去看他們,坐鐵索流籠橫渡湍急的陳有蘭溪支流,兩個人不但不怕,還吵著要人家辛苦拉索的人讓他們再坐一趟。

時澄和祖父就沒那麼親,並非祖父不夠慈祥,他脾氣好到可以說沒有脾氣,但比父親更加寡言,常常一個人在客廳中抽煙枯坐終日,或在庭院的太陽下一張報紙讀一整天,對家中的事或是對這個世界他一概沒意見,不會取悅小孩,小孩也很少找他,一副萬事休矣的樣子,只有在吃母親為他準備的甜點時還透著點生氣。

大伯父的遺腹子秋林是時澄最好的玩伴,同時也是保護者。秋林在童騃時期同時失去了雙親,但那是另一個故事了。他從小住在時澄家中,年紀較時澄大了將近十歲,聰明而開朗,很會照顧別人。他對鎮上大街之間曲折的巷弄摸得一清二楚,也認得出鎮上每一個人家的後門,不管要帶時澄去哪裡,他們總是可以抄最安全的近路前往,包括在人家家裡長驅直入,不怕遇到兇惡的狗和找碴狠角色,而且通常一路可以吃著人家種在後院的水果,四季不絕,時澄記得這中間包括罕見的石榴。那是一個普遍貧窮但基本上充滿寬容和善意的時代。時澄還沒進小學,秋林已經考上台中一中,只有假日才回來,而且帶給時澄許多都會的見聞,包括滿街跑的度假美軍、化著濃妝煙視媚行的吧女、綜合大樓的百貨商場和神奇的電扶梯等等。

時澄直到十歲才與姑姑第一次見面,簡直相見恨晚,兩個年紀差了一大截的人好像天生就會讀心術,默契絕佳,總是知道對方在想什麼,因此講起話來言簡意賅,有如舞曲MTV的拼湊跳接風格,旁聽者滿頭霧水,他們卻心領神會、暢快無比,而且兩個人相互信任,他們分享許多祕密;一如陽光、空氣和水,他們有好長一段時間仰賴彼此的話語維生,並得到安慰,面對面也好,通過電話也行,如果有時因為客觀因素不允許,比方姑姑在一些連電都沒有遑論電話的地方旅行,或是時澄在保密措施嚴密的外島服役,他們才會不得已給對方寫信--通常是明信片,短短的、艱難的幾個字,因為他們都覺得患了失語症。

家族中除了父親,最教時澄覺得難以適應的人就是二伯父成淵。時澄在祖母葬禮上第一次見到他,舉止粗魯、態度蠻橫,大家都對他敬而遠之;守靈夜他喝得爛醉,在親友面前胡言亂語,對長輩無禮,和秋林、時澄還起了口角,天剛破曉,告別式還沒舉行,就被父親轟走了。二伯父不常到家裡走動,時澄與他很少碰面,每次想到這個人就覺得有些厭惡,所以偶而見面的場合,兩人之間也培養了另一種默契--完全無視對方的存在。時澄那時和姑姑有著深厚的感情,他搞不懂為什麼雙胞胎會相差那麼多。

很小的時候時澄不知道聽誰說過,人的兩隻腳掌上,如果第二只腳趾明顯突出,長於腳拇指,那麼這個人與家、與故里無緣,一生都將在異鄉度過。時澄當時一聽就信以為真,印象非常深刻,忙不迭低下頭去看看自己的腳,發覺並不像人家說的那樣,因而鬆了一口氣,以後一看到人赤著腳或露出腳趾,直覺的就會偷瞄一眼,要是第二趾比拇指長,立刻興起一股憐憫之情。儘管那個時候時澄還很小,但對於離家遠適異地、背棄故鄉或為故鄉所背棄,已經充滿了恐懼。

然而腳指頭長短排列的說法,就像廉價的承諾一樣,並未能帶給時澄真正的保障,雖然後來時澄知道他並不需要這樣的保障。遠早於預期,他踏上了離鄉的旅路。

時澄十歲生日前後,也是4月上旬,在一種說不出的詭異氣氛中,做為父親的長男,時澄毫無選擇的成為父親倉皇離鄉遠行的唯一伴侶。他們辭鄉那天下著4月裡罕見的大雨,「旭」診所照常燈火輝煌營業到下午七點,然後父親才拿了簡單的行李和時澄連夜北上。

他們經人安排,在基隆悄悄搭上一艘巨大的黑色船舶,在北駛的國際航道上,與瀰漫在空氣中由海水、燃油和半熟香蕉燻蒸混合而成的怪味道一起晃搖了將近一個禮拜,才踏上對父親熟悉於時澄則完全陌生的國度寒涼的黃昏。起岸不久,時澄開始嘔吐,優雅而堅忍地在碼頭作業小屋旁一棵此生首見的滿開的櫻花樹下嘔吐。

就像過去父母總是盡力不讓外頭的風雨侵襲到孩子,這一次他們仍然一樣,摒擋一切,保持沈默,教時澄感受不到什麼特別的壓力。何況時澄對大人有絕對的信心,他對父親的安排完全沒有抵抗,因為他相信大人一定有大人的理由,而小孩不需要知道。他樂於為父母做任何事,像是對幸福的一種報答。

儘管首次離家,而且是到一個遙遠的所在,但他似乎沒有什麼恐懼,也不覺得孤獨。第一次,他成為海上風景的一部份。

時澄從小就被家族厚厚一層溫暖光暈所包圍,而他和姑姑相識於第一次遠離光暈的特別時刻。那個像空氣般稀薄、神秘到接近虛構的人物,披掛一身刺眼的衣裳,化著非常妖冶的妝,出現在他們旅館的大廳。

父親明顯地露出一臉的不自在,姑姑也沒多理他,轉過身來,向時澄伸出了友誼的雙手。「來跟我住吧,你爸爸連洗澡水都沒自己放過,他一定會把你活活餓死的。啊,你已經夠瘦了。」她那個「啊」發音很誇張,邊「啊」還邊用右手拍打自己的心。時澄尷尬地笑笑,臉立刻紅了起來。

他們在接待大廳的沙發上坐下,兩個大人各自點了支煙,用日文悄聲談話;姑姑為時澄叫了一客水果聖代,教他第一次品嚐到碩大而新鮮的草莓入口即溶的美妙滋味。兩個大人談了不少話,但臉上都沒有坐在水果聖代前面的時澄飛揚的神采,只不斷抽煙、嘆氣。話說完了,對安置時澄的事似乎也達成了協議,即起身互相道別。

時澄暫時停學,一方面固然是語言適應問題,主要還是因為他們尚未找到固定的居所,戶籍無法確立,父親不希望他老換學校。父親自己借住到位於巢鴨的同學家,時澄則和姑姑一起住在港區的芝浦。看得出來,父親並不情願讓他住姑姑那邊,但姑姑是彼處他們唯一的親人,如果在急需幫助的時刻父親故意避開不去找她,將會造成姑姑的難堪。父親自己因時澄所不明白的原因無論如何不願住姑姑家,於是為了表面上的家族情感,時澄像人質一樣,在姑姑身邊被草草安頓下來。

姑姑這個人,對時澄而言,過去是神秘,如今則令他感到新鮮而有趣。他的第一印象是,姑姑一點也不像他們家族的人。

姑姑一點也不在乎別人的觀感,而且整個人有一種說不出的慵懶。時澄從小就被教導要坐有坐相、站有站相,姑姑卻沒有一刻不是歪歪斜斜、東貼西靠的。人怪住的房子也邪門,客廳除了設有吧台,竟然還擺了一架自動點唱機和一台吃角子老虎;另外,不管客廳的沙發、臥室的床組,都是一大堆紫色、粉紅色,每個房間座燈、掛燈、吊燈、蠟燭琳瑯滿目,牆上裱掛了許多電影海報、明星特寫,有些人衣服穿得好少,教時澄只敢偷瞄。整體印象,時澄只想到兩個字:低級。

她住的地區更奇怪,港區在東京屬於中心地帶,可是芝浦根本是個倉庫區,堆棧著來自國內外的各色貨物,還有屠宰場、水產加工場、污水處理場,以及混濁發臭的運河水道。

姑姑是這些奇怪的總和,講話怪聲怪調,表情誇張,常常自己說著說著就大聲笑個不停,笑到彎腰抱著肚子喊疼,然後擦擦眼淚,繼續笑;不想說話不想笑的時候,可以一整天眼神呆滯像個行屍走肉,悶到鮮花枯萎、星群失速墜海。她每天總是過了中午才起床,到傍晚化濃妝準時出門,直到深夜帶著渾身酒氣回家。除此之外,她還有一個怪名字:成蹊。若干年後,時澄在雜誌上看到一篇讚頌一個教育家的文章,題目叫「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才知道這兩個字不是祖父母向壁虛構的。

姑姑說住芝浦離上班的地方近,但房子便宜,而且一開窗就可以嗅到海洋的氣息。就是在這裡,姑姑以肯定但帶著神祕的語氣對他說,人不應該遠離海洋,因為人類的始祖是從海裡面爬上來的。

5

日本時間下午三點左右,飛機在大雨中降落成田機場,由於同時抵達的航班似乎很多,入境處旅客大排長龍,入出境管理局的工作人員動作很慢不說,表情還撲克得很,好像對外國人充滿了敵視、不耐煩,比北京或上海的更叫人不敢恭維。如此一番折騰下來,等領到托運行李,坐上京成電鐵,已經快要五點。經過檢疫櫃台,他有點心虛地不敢正眼看對方,直到現在都還留存著驚悸之感。

又回來了,這個教他不知道要愛還是要恨的地方。窗外的景致一變,與上海呈現完全異樣的風情。上海不管建築也好、道路也好,都有一種未完成的感覺,線條基本上是不規則而鬆散的,顏色是不飽和的,近似台北,而此地連路標、廣告招牌、行道樹都處理得嚴整而乾淨俐落,使得人無所遁形,必須守法,必須努力工作,必須謙卑,並且為做到這一切而驕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