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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評 1
．王德威（美國哥倫比亞大學中文系系主任）
90 年代的中文小說出現兩種前所鮮見的徵候：一是廢墟意識，一是情色風潮。前者由人文建 構的崩散，見證歷史流變的殘暴；從大陸賈平 凹的《廢都》、李銳的《舊址》，到台灣朱天文的《古都》，再到香港黃碧雲的《失城》，都是重要的例子。後者則誇張情天欲海的變貌，慨嘆或是耽溺色身的誘惑；大陸王安憶的《長恨歌》、台灣蘇偉貞的《沈默之島》，還有 眾多的台港同志酷兒文學，俱足令人印象深刻。這兩種徵候看似互不相屬，卻多少點出了我們世紀末文明及身體意識的兩端。在有心作者的處理下，每每更能產生深刻的辯證關係。
吳繼文的新作《天河撩亂》就是這樣的一個例子。這本小說藉一個同性戀末期愛滋患者的探親之旅，推衍出相當迷離動人的故事。主人翁要探視的是他在日本垂危的姑姑，而這位姑姑性別撲朔，曾經是他的叔叔。由此更多的家族祕密及個人情欲冒險將逐漸揭露。誠如書名所示：《天河撩亂》的故事頭緒複雜，很可寫成本感傷的酷異傳奇，但吳繼文顯然志不在言情或 懺情而已；透過相當內斂的抒情文字，他有意從事一種悼亡傷逝的工程。所謂悼亡，固然 指的是肉身銷靡、物傷其類的悲愴，但也更意味著天地悠悠、回頭是岸的捨棄，包括對悲愴的捨棄。
這引領我們進入小說另一層文脈。穿插正文 間的是一系列瑞典探險家斯文‧赫定 30 年代 考查羅布泊的札記片段，斯文‧赫定以探勘亞洲大陸深處的地形水系馳名，更在此發現樓蘭古城的遺跡，而他事業最高峰是對羅布泊水域改向的假設獲證實。羅布泊曾名列中國第六大湖，千百年來因水道改換」，漂泊不定，但60 年代以後逐漸乾涸，終於完全消失。
吳繼文將世紀末的孽子告白與一個內陸大湖 的漂流史話相提並論，的確讓我們一開眼界。天河撩亂中的自敘者經過一場又一場的禁色之戀，身心俱傷；他的姑姑為了追求色相的完成，不惜跨越性別、倫理疆界。這對姑侄是親人，也更是師徒。他們各以肉身為道場，證驗慾望的黑洞，殊途同歸，死而後已。但肉身的劫毀比起文明與自然的興廢，又是如何？千百年前樓蘭古墓中的女屍，瞪大了空洞的雙眼直逼天際。漂流的羅布泊吸納川流，卻終在永恆的沙漠中消失無形。天河撩亂、世事紛雜。吳繼文安排他的主角偶讀瑞典探險著的札記，從而觸動啟悟的契機。小說中的男男女女何嘗不是身體、家國荒漠上的探險者，追蹤那漂泊的大湖？
這座湖「一出現即不存在、一顯影即成亡靈」的景象，成為小說的公案，我們讀者應可從不同的角度破解。而小說本身揉雜了種種或狎暱、或悲痛的紀事，點點滴滴，也正匯集了一 片敘述的川流：起於虛構，止於虛空。吳繼文本人對佛學的體味，藉此再有了一次表述的機會，他的敘述技巧比起前一部作品《世紀末少年愛讀本》的確別有進境；所安排的視覺意象，尤其耐讀。因為題材、佈局及人物造型的關係，此書勢必要使人聯想朱天文的《荒人手記》。朱的荒人用文字證明己身的存在，吳的「荒人」用文字抹銷己身的存在；兩者立論其實頗有不同。我不認為《天河撩亂》超越了《荒人手記》所豎立的文字藝術標竿，而激進的酷兒論者也可能對吳繼文消極的情欲觀有話要說。但在一片情色作品的喧譁，吳道是有情卻無情的寫作，畢竟取法乎上。天河逆旅，斷鴻零雁，多少恨事，猶如夢幻泡影。在這方面，他使 我想到了世紀初的詩僧蘇曼殊。
～原載1998.12.03《中國時報》開卷週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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