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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評 2
愛與死的異質風景
.孫瑋芒
你追尋愛情,卻發現你愛的是同性。你必須很謹慎地在社會的邊緣、在正常人皆睡的暗夜尋找同類。
你愛戀姑母,卻發現她原是男兒身,藉著出賣靈肉賺取費用,施行變性手術成為女人,成為家族記載刻意塗銷的一分子。
你的父親在你幼時就將你帶到國外撫養,多年後姑母為你揭開謎底:你原是你母親與二伯父私通所生。
吳繼文的長篇小說《天河撩亂》,揭露的就是這麼一個性別角色、身分認同混亂的世界。透過敘事者哀婉的語調、坦誠的告白,以及針對主角時澄與他的姑母成蹊身世的雙線敘述,我們像追尋消失的湖泊一樣,一步一步發掘悲涼的真相,從而感慨生命的無奈,不得不承認死亡是種種無奈的最終解決之道。
同性戀、雙性戀、跨代戀、虐戀等等,是人類社會的性異議分子。當「異端」逐漸向主流進攻,「同志文學」紛紛躍上檯面,我們在《天河撩亂》中發現,同性戀與「正統」的異性戀在愛情中遭遇的問題,其實並無太大不同──一樣是在精神上追尋聲氣相通,在肉體上追求投合交歡;事前恐懼地、羞怯地探索;事敗,則被悲慘所淹沒、被絕望所毀滅。同性戀被禁制、被打壓、憂懼著背叛,這種情境,可當作所有類型的愛情的象徵情境。
由於異質愛情與他人的緊張關係,時澄在同性友伴中尋愛的歷程,從感受「朦朧的幸福」到被愛人遺棄而割腕自殺,顯得格外驚心動魄。作者追溯時澄的成長過程,幾次瀕臨死亡的經驗的描述,意象、比喻用得貼切,歷歷如繪,使之幾乎成為讀者自己經驗的一部分。
作者也擅長透過夢境與回憶分析人物的心理,這類段落應是本書最引人入勝的部分。時澄與姑母在水族館對話的揚景,姑母對「生而為人的無奈」的告白,襯托著「數以千計用天生優雅姿態巡弋的魚群」,經營得相當優美,寫到了人物的靈魂深處。
小說的結局,姑母用自殺來解決無奈,時澄從《中陰聞教得大解脫經》得到寂靜與解脫。至於讀者能否從佛理中獲得同樣的啟示,端看各人的慧根了。引用宗教經文,是小說創作很不討好的事。如果作品本身不夠深刻宏偉,作者的聲音很容易被宗教經文的教訓力量掩蓋過去。
《天河撩亂》使人聯想到白先勇寫同性戀的長篇小說《孽子》。《孽子》在國族寓意的探尋上,有其野心與成就,但敘事帶有極端外露的悲情、不時強調被詛咒的意識,從而使讀者對濫情懷抱警戒之心。《天河撩亂》的敘事者未刻意強調同性戀者被社會加上的烙印,而使用是較客觀冷靜的敘述,很直覺地描述感官印象與所接觸到的人物,富於感染力。
《天河撩亂》若當作自傳作品,很能引起讀者共鳴。若以小說藝術的標準來審視,這部作品的情節蔓枝嫌多,若干人物出場後就沒有下文交代。追述時澄姑母變性的篇章,一下子從主角的單一觀點跳到全知觀點,鑿痕太重。若干事件的描述,對於情節的推動或人物性格的發展非屬必要。吳繼文引用瑞典地理學者斯文.赫定的《漂泊的湖》片段,與本文作排比,固然是創作者的有心設計,但是在 47 章的小說中,赫定著作的引文佔了 18 個獨立的章節。一個故事在創作中佔了如此大的篇幅,而且擔負了提示情節的任務,我們有理由要求作者自撰故事來作排比。以維持創作的純度。
~聯合報讀書人1998.1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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