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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薦跋/洪明道
評析/林新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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裡面的裡面(AKP0300)

類別: 文學小說
叢書系列:新人間叢書
作者:朱嘉漢
出版社:時報出版
出版日期:2020年05月29日
定價:350 元
售價:276 元(約79折)
開本:25開/平裝/272頁
ISBN:97895713821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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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薦跋/洪明道評析/林新惠內文摘錄



  評析/林新惠

裡面的反饋迴路:朱嘉漢的小說系統

◎林新惠


朱嘉漢新作《裡面的裡面》,以他擅長的歐陸哲學,敘述台灣共產黨員潘欽信及其親屬的生命故事。換句話說,《裡面》可說是以歐陸哲學的語言,講台灣日治至白色恐怖這一時間軸的歷史。如此跨領域、跨文化、跨時空的嘗試,勢必吸引各方評論關注。而在台灣歷史文化的關懷之外,本文希望以哲學理論解析《裡面》,探問小說裡面的裡面,隱藏於深邃內核的敘事機關和思考模式。

這個深藏於內核的機關之一,是反饋迴路(feedback loop)。本文試圖辨識《裡面》作為一個敘事結構,如何以反饋迴路構築而成。如同最小的齒輪(反饋迴路)構成了繁複了時鐘(小說),甚至銘刻外部的時間(小說敘述的時空脈絡)。

反饋迴路意指兩個單位相互構成。經典的例子是M. C. Escher的畫作《繪圖的手》(Drawing Hands)。在這幅畫中,一隻手畫出了另一隻手:構成A手的所有素材(光影、線條、「畫畫」這個行為)都來自B手,而構成B手的所有素材,又是來自它所繪製的A手。一隻手畫出去的東西,最終會回歸到自身,這是回饋(feedback);而回饋的重複發生,就是迴路(loop)。

「回饋」的概念也許讓人想起朱嘉漢的第一本小說《禮物》。該書以牟斯(Marcel Mauss)的禮物論為核心,追索書寫的「給出」與「回返」路徑。小說中四人不停思考如何寫小說,甚至籌組一同研討如何寫小說的讀書會,但是沒有一人真正寫出普遍意義上的小說——沒有一人寫成足夠篇幅、甚至每個短篇都很零碎不成篇、沒有找出版社洽談等等。這是「給出」的過程。這種「給出」在概念上類似巴塔耶(Georges Bataille)的「耗費」(expenditure):不講求保存、不計較實用性、在時間意義上沒有「未來」這個向度。談了老半天「小說是什麼」卻寫不出一部小說,這種給出看似毫無意義且徒勞無功。然而,朱嘉漢透過《禮物》,描繪了「給出」的回返——也就是《禮物》本身。也就是說,小說敘事者「朱嘉漢」,搜集了小說中四個角色的斷簡殘篇和讀書會的討論過程記錄,最後以小說家朱嘉漢的名義出版了《禮物》。《禮物》的出版,讓小說四人的「給出」得以「回返」:心心念念寫小說的四個人,費心留下「不是小說」的散亂文字,然而這些文字終究由他人之手而成為一本長篇小說。這本長篇小說是他們四人孜孜矻矻給出之後的「回返」。反過來說,聲稱自己只是負責搜集和組織文字的敘事者「朱嘉漢」,卻也透過「給出」搜集和組織的心力,而得到「回返」:出版一本屬於現實意義上的,屬於小說家朱嘉漢的小說。

《禮物》將「反饋」的概念開展成眩惑人的迷宮,而在《裡面》,「反饋」之後還要加上「迴路」。反饋已經夠繁雜了,又加上迴路,看似越講越難,其實正好相反:正因為多了迴路,反而變得簡明透徹。如果《禮物》是見山不是山(把概念講得很玄很難),《裡面》則是見山又是山(將概念化繁為簡,四兩撥千斤)。

在《禮物》,朱嘉漢寫了一個故事,故事關於四個人寫故事的過程;也就是說,《禮物》是「A虛構B虛構C」的過程。 在《裡面》,朱嘉漢虛構潘欽信的故事,而故事內的潘欽信,透過小說最終的書信,虛構了朱嘉漢;也就是說,《裡面》是「A虛構B虛構A虛構B……」的無限迴圈,就像Escher的畫。

我們先從「A(朱嘉漢)虛構B(潘欽信)」開始。潘欽信是確實存在過的人物,但在《裡面》當中,潘欽信毋寧更像被朱嘉漢虛構的角色。必須強調的是,虛構並不意味造假、腦補、無中生有,而是在缺席之上複寫:正因為「歷史人物」潘欽信的史料充滿空白,才使得朱嘉漢可以創造出「小說角色」潘欽信。朱嘉漢既不是原汁原味地呈現潘欽信的史料(例如緊密貼合歷史事實的小說),也不是借潘欽信之名而敘述遠離歷史脈絡之故事(例如《文豪野犬》)。 《裡面》的潘欽信的遭遇,大致對應到史料記載的事件,如與共產黨的糾葛、在二二八事件中的逃亡、被標籤為「失蹤」等等。但是關於潘欽信的內心世界、逃亡的細節、甚至和親人間的關係,都是小說家的虛構。

有趣的是,小說並不隱藏虛構,反而開宗明義就揭露了虛構——這在涉及歷史的小說敘事中尤其少見。《裡面》第一章敘述潘欽信為了躲避國民黨軍官的追蹤,把自己窩進大姊潘笑家裡的閣樓,並且奇蹟似地,在軍官搜索到閣樓時,明明就蹲在警察的褲檔前,卻完全沒被警察發現,因而逃過了被逮捕的命運,最終得以搭船逃亡香港。這個小說中稱為「屎溝巷的奇蹟」,在時間軸線上對應到歷史事實(逃躲國民黨的追捕之後再搭船到香港),但在時間軸線上發生的故事細節,則是小說的虛構(閣樓、在警察褲檔前隱形等等)。在這些故事細節之內,則有更繁複的虛構:潘欽信躲在閣樓中,開展了關於自己人生的,近乎哲學般的辯證和經歷。例如他思考自身存在的意義,建立在絕對的否定之上;他認為自己在歷史的缺席就是屬於他的剩餘價值;或如當他的臉貼著軍官的褲檔,經驗了瀕臨死亡的性愉悅。這種歐洲哲學式的悖論(存有vs否定)、將馬克思思想挪用到生命意義的思索(深陷動盪時代的共產黨員竟如此細緻地思考剩餘價值的意義)、甚至出現了巴塔耶式的小說情節(交纏死亡、痛苦、性愉悅的極限經驗),都非常明顯地告訴讀者:這是朱嘉漢使用自己的哲學知識,填充進「潘欽信」這個歷史人物的軀殼,所構成的小說角色。

這些看似違和的設定,到了最終章卻變得十分合理:原來前八章的故事,都是潘欽信的三姪子阿寬的小說家內孫所做的虛構。這位和潘欽信有著遙遠血緣關係的小說家,因為家族間流傳的軼事、以及遺留下來的稀薄史料,得知潘欽信和他的三姪子阿寬等人的故事。但小說家所做的,不但不是講求真實的考究,反而是看似偏離真實的虛構——小說家在最終章承認自己虛構了潘欽信。然而,弔詭的是,正因為這些故事是虛構的,才讓這些曾經存在於過去時空的人物彼此串連,且直通現代。小說家娓娓道來自己取得歷史材料及虛構所有角色的心路歷程。通靈似地,小說家和所有既是虛構也是實存的人物,透過「虛構」這個行為構築了跨越時空和心智限制的對話及感應。

正因為潘欽信是如此層次上的虛構——一個立基於歷史事實卻摻雜大量後設虛構的存在——才使得全書最終,潘欽信躲在閣樓當中寫給未來小說家的信,得以成立。這正是「B(潘欽信)虛構A(朱嘉漢)」發生之時。《裡面》的最終章最後一節,是潘欽信寫的信,收信者是他所虛構的一個人,因為他需要那個他虛構的人,代替他思考,述說他的故事。而那個被潘欽信虛構的小說家,所說的關於潘欽信的故事、所形構的潘欽信的思考,就這麼銜接回全書的最開頭:也就是前述潘欽信躲在閣樓時,綿延的思緒及驚險的經歷。

最後一章接回第一章。被小說家虛構的潘欽信,虛構了小說家。小說虛構了歷史,歷史也虛構了小說。反饋迴路,於焉構成。

最後,讓我們再回到Escher的畫。

Escher的反饋迴路得以成形,不只在於「手畫手」這個意念而已。Escher的畫,更仔細地說,是手「在紙上」畫手。「在紙上」意味著,「手畫手」這個意念,具體落實在外部脈絡之中(紙張);也意味著,手畫手這個反饋迴路,必須發生在一個環境當中(紙張),才會成立。

《裡面》的反饋迴路亦如是。《裡面》的敘事邏輯,就像「手畫手」一樣,是一種概念;而小說具體涉及的台灣歷史文化,則是承載「手畫手」的紙張。如果說《裡面》是一組反饋迴路系統,那麼台灣歷史文化,就是讓系統得以發生和運行的環境。並且,也是因為系統的運行——也就是《裡面》這本小說以反饋迴路所構成——才讓環境(台灣歷史文化)擁有更豐富繁華的模樣。

「系統」和「環境」的相互共生及辯證,正是德國社會學家魯曼(Niklas Luhmann)所提出的系統理論。如同魯曼所言,「系統透過那些組成它們的元素來進行自我生產,並且再生產那些組成它們的元素」,我們可以把這句話當中的「系統」,替換成「《裡面》」,並把「組成它們的元素」替換成《裡面》中出現的歷史人物和小說家。並且,這個系統(《裡面》)是以因果關聯性上開放的(kausal offen)方式,和環境(台灣歷史文化)產生關聯。也就是說,《裡面》和我們身處的台灣——在這塊土地上層疊的記憶、文化、歷史——互為因果。正因台灣的歷史如此交纏繁複,才能孕育出《裡面》這樣一部既虛構又真實的敘事;正因為《裡面》摻雜了歷史事實與小說家的虛構技藝,才讓台灣的歷史與記憶得以被述說,也因為被述說而得以續存。

朱嘉漢的小說系統,是以小說探問「虛構可以通往何處」。《禮物》是以純粹虛構,彷彿俄羅斯娃娃般通往無盡深處。而《裡面》藉著虛構真實,創造了時空的莫比烏斯環。歷史材料的裡面,是小說家的虛構,小說家虛構的裡面,是對於記憶的塑形。當我們抵達裡面的裡面,抵達這份記憶,卻又蟲洞般地,通往外部,通往我們所處的此時此地。這正是潘欽信最終的信,由遙遠的過去,所傳遞到的彼方。

而我們終將在此時此地閱讀《裡面》,再度掉入敘事迴圈,一如潘欽信將無限循環地走入小說家的故事中。